“倒黴倒黴!這個調皮鬼,盡跟咱們搗蛋!”
“二小子,你別瞎嚷嚷啦,把我的頭都吵昏了!”小黑馬凝著眉頭說,“牛牛,你看咱們換個閘怎麼樣?”
“對,放在慢閘上試試看。”
小黑馬一扳閘,“鐵牛”就猛然一直衝上坡了。三個孩子笑呀,叫呀,嚷嚷呀,樂得飛飛的。
“咱們也會開拖拉機了,他們再也嚇唬不了人啦!”
“這玩藝兒不難學呀!”
“開回去,一直開到食堂門口,那兒人多,咱們也露一鼻子!”
三個小家夥洋洋得意,可美得不行呢,忽然感到好像下毛毛雨。咦呀,天空是透藍透藍的,一絲雲彩也沒有,隻有西邊的樹林後麵,燃燒著紅豔豔的晚霞,怎麼會下雨呢?小黑馬一隻手把著方向盤,騰出一隻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手心就馬上變黑了。他們彼此一望,哎喲喲,都成了小黑人啦!
“煞車!快煞車!”牛牛提醒說。
小黑馬趕快拉“變速杆”,踩煞車,七手八腳一弄,“鐵牛”站住了。
可是,“毛毛雨”也不下了。
小黑馬把手巴掌湊在鼻子底下一聞,呸,哪兒是什麼雨,一股子油味兒。是哪兒噴油呢?怎麼辦?糟糕,隊長可沒有教過這一手!
三個孩子很發慌,因為心裏沒有底。
二小子愣頭愣腦地說:“咱們不管它下雨不下雨,噴油不噴油,開回去再說!”
“不行,那得浪費多少汽油呢!”牛牛反駁說,“咱們不懂眼,硬幹,說不定還要出危險呢。”
“這麼著吧,”小黑馬說,“我管開拖拉機,你們倆到處找找,看到底是哪兒噴的油,我就不信找不出來!”
牛牛和二小子都同意,小黑馬開動拖位機,牛牛和二小子就分頭找,找來找去,’發現機油上的蓋子沒有蓋好,擰緊蓋子,果然不下“雨”了。
三個孩子又快活了。他們興奮地小心翼翼地開著拖拉機,往食堂去了。
小黑馬這麼一耽誤不要緊,可把他媽媽周大嬸急壞了。那些青年隊的小家夥一下了班,一個個有說有笑,活蹦亂跳地來交牌子。她從遠處看,這個也像她兒子,那個也像她兒子;可是走近了,這個也不是,那個也不是。她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交了牌子,歡天喜地地吃飯去了,獨獨不見她那黑小子的影兒。她站在辦公室門前一棵洋槐樹的下麵,聽著慢慢遠去了的孩子們的歌聲,望著漸漸暗下去的晚霞,感到無限惆悵(chóu chànɡ)和空虛。她絕望了,悲哀極了,不知不覺蹲下去,靠著樹根,擦一把抹一把地哭起來……
“大嫂子,你哭什麼呢?”
周大嬸一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的軍人站在她的麵前。他那棠梨色的臉兒,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看起來多樸實,多可親的。周大嬸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歎一口氣,說:
“我的孩子在青年隊幹活,幾年不見了,我從天津來看他……可是……沒找著!”
“他叫什麼名字?”
“叫馬長生,長短的長,生活的生,屬豬的,今年十五歲啦。”
“我們這兒沒有叫馬長生的。”那軍人想了一下,立刻說,“倒有個馬瓶兒,也是十五歲。”
周大嬸緊張起來了,抱著一線希望,問:“這孩子什麼長相啊?”
“個子不大,瘦瘦的,黑不溜溜的,人很機靈。哦,左邊額角上有個疤……”
“不錯,就是他!”周大嬸打斷他的話,忍不住插嘴說,“那是他小的時候拾西瓜子兒,踩在瓜皮上,摔了一交,留下的記號!可憐的窮孩子呀!”
“他還有個出名的外號,叫小黑馬。”
“對對對,一點也不錯!我的天,他現在在哪兒呢?”周大嬸睜大了發紅的眼,喘著氣問。
“他和兩個隊員到地裏幹活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不要著急!”他打量一下周大嬸,慢慢地說,“大嫂子,我是青年隊的隊長,名叫劉德山,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你是小黑馬的媽媽麼?”
“是呀,這還有錯!”周大嬸覺得他問得奇怪。
“那為什麼小黑馬總是說他沒有媽媽,他的媽媽早就死了呢?”
周大嬸愣住了,頭慢慢低下去了,眼淚重新湧出來了,嗚咽地說:
“這孩子……他不認我啦!可是這能怪我麼?他九歲那一年,他爹出去蹬三輪兒,警察喊他他沒聽見,那該死的警察一頓拳打腳踢,打得他吐血喲!回家不到三天,就……他爹一死,我帶著他和病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小姑娘,沒吃沒喝,活不下去呀!這都是萬惡的舊社會害得我們家破人亡,要是早幾年解放,也不會弄得這麼慘呐……”
周大嬸哭著把前前後後的情形講說一遍,劉德山知道為什麼小黑馬總說他沒有媽媽;一提起媽媽,他就那麼痛苦。劉德山非常同情他們娘兒倆不幸的遭遇,安慰周大嬸說:
“你別難過,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我馬上把小黑馬找來。你今天就住在這兒吧!”
小黑馬,牛牛和二小子興頭頭地開著拖拉機,來到食堂門口。那些吃罷飯的幹部、工人和青年隊隊員瞧見三個小家夥居然把一輛拖拉機開回來了,這可是開天辟地也沒有的事,都圍上來,問長問短。有誇獎他們的,有羨慕他們的,亂哄哄地嚷成一片。
這時候,機耕隊陳隊長正在吃飯,聽到外麵轟隆轟隆開拖拉機的聲音,非常奇怪:沒有給機耕隊這個任務,他們怎麼把拖拉機開到食堂來了?再一聽人們喊叫的聲音,心想不妙,趕緊丟下筷子碗,忙往外跑,一跑出去,就看見了他的拖拉機,三個小黑人正在上麵指手劃腳地說說道道,周圍聚了許多人,這可把他氣壞了。他把人們扒開,跳上拖拉機,氣洶洶地說:
“拖拉機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誰這麼大膽子,敢開我的拖拉機!”
三個孩子猛不乍地給他這麼一嚇唬,都傻眼了。還是小黑馬機靈,腦子一轉悠,就賠笑地說:
“是我們三個開來的。隊長,你看我們的技術怎麼樣?可以給幾分?”
隊長更生氣了。氣得紅臉蛋更紅,把雀斑都蓋住了,唾沫四濺地說:
“你們懂得個屁!你們知道這是國家的寶貴財產嗎?你們知道一輛拖拉機值多少錢?弄壞了,誰負得起這個責任!走,咱們到場長那兒說理去!”
“我們沒有給你弄壞,你別胡賴人!”牛牛抗議地說。
“沒弄壞?你們三個臉上、身上的黑油是哪兒來的?你們破壞勞動紀律,破壞技術保安規程,要不給你們個處分,我這個機耕隊長就不用當了!”
三個小黑人慌了神,翻起白眼珠,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正在僵著,忽然魏場長背著手來了,皺起眉頭問:
“怎麼回事?把拖拉機開到這兒來幹什麼?”
“你問問這三個小鬼吧,”小陳一麵查看機器損壞沒有,一麵氣惱地說,“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就自已亂開機器,要是弄壞一個零件,花錢都沒處配,還要耽誤生產,你說該怎麼辦吧!”
“你別‘要是’‘要是’的,亂給人扣帽子!”小黑馬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真弄壞了零件,你處罰我們好了,沒關係;可是,如果沒有弄壞呢?你還得讓我們開!”
“拖拉機是國家的財產,又不是你們家裏買來的,不讓人動!”二小子楞兒瓜唧地說。
“我們不是什麼小鬼,我們已經長大了,”牛牛說,“建設社會主義,也有我們一份兒!場長,你說不是嗎?”
三個小黑人眼巴巴地瞅著場長,聽候他的判決。
魏場長望著他們,小家夥的臉兒漆麻烏黑,好像三個小包公,特別明亮的眼睛,顯得又聰明,又調皮,心裏很喜愛:想不到三個小不點竟能把拖拉機開這麼遠,真能幹!真有出息!往後再培養培養,準能成為呱呱叫的拖拉機手哩。可是他不能不板著麵孔說:
“陳隊長的話很對,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你們不能自己偷開他的拖拉機,這是我們農場的紀律,懂得嗎?”
三個孩子覺得場長給他們潑冷水,一個個噘著嘴,垂著頭,很是泄氣,可是場長又說:
“你們的積極性是好的,學得也有成績。我看這麼著吧,往後規定個製度,師傅包教,徒弟包學。你們要開拖拉機,不能偷著開,要讓師傅坐在旁邊保鏢,給你們指教著點兒,保個險。這樣好嗎?”
三個孩子和那些旁邊看熱鬧的人,特別是青年隊隊員都歡呼起來了。
“我們舉兩隻手擁護!”
“我們保證學得呱呱叫!”
“我們要做個優秀的拖拉機手,給祖國增光!”
小陳可不同意,在一邊嘟囔說:
“哼,這些調皮搗蛋鬼,又沒文化,又沒有技術,也能開個拖拉機?真見鬼!”
在一邊看熱鬧的人群裏有人搭腔了:
“小陳同誌,話不能那麼說。他們人小心不小,要不是跟你學會點技術,也不會把這輛拖拉機開到食堂門口。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開拖拉機的,你再好好點撥點撥,這些孩子有建設祖國的決心,是能學出來的嘛!”
小黑馬他們一看,原來是瘸腿叔叔在給他們撐腰呢。一個個擠眉弄眼,心裏樂滋滋(zī)的,咧著嘴兒笑了。
“小陳同誌,”魏場長認真地說,“我們機耕隊人手不夠,以後還要加夜班,上級也不能給我們調撥那麼多的人。訓練拖拉機手的責任,我就交給你,你作一個計劃,明天討論討論吧。”
小陳看到機器並沒有損壞,雖然對孩子們還不信任,還不放心,可也不再表示反對,一場糾紛就這麼解決了。三個小黑人興高采烈,正要去洗手吃飯,劉德山把小黑馬叫到一邊,低聲說:
“外麵有人找你,快去吧。”
獲得了勝利的小黑馬一團高興,笑嘻嘻地說:
“得了吧,劉叔叔,我是一個小光棍,會有誰來找我,你別開我的玩笑啦!”
“不是開玩笑,是真的,一個女的,你猜是誰!”
“我猜不著,我沒有姐姐妹妹,沒有親戚朋友,哈哈,也沒有搞戀愛的對象,會有誰來找我呢?你哄我!”
“不,有的,是你的親人!”
小黑馬親熱地摟著劉德山的臂膀,偎依著他,調皮地嘻嘻笑著說:
“哎呀,劉叔叔,你就是我的親人,最大最大的親人,我還有啥親人呢!”
“瞎說!你有親人,有媽媽,你媽媽來看你了。”
小黑馬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結結巴巴說:
“誰?……我的媽媽,她,她,她來看我了?”
“是啊,她找了你一後晌,現在還在生產科外麵等著你呢。”
看得出小黑馬很激動,很矛盾,驚慌失措地說:
“劉叔叔,這……這怎麼辦?我見她不見呢?”
“這可奇怪了,為什麼不見她呀?”
小黑馬眼裏含著淚,鼓起最大的勇氣,把壓在心上許久的秘密暴露出來,嘴唇發抖地說:
“她嫁人了,不疼我了,不要我了,不是我媽媽了……”
“嘿,你這個小腦袋還這麼封建呐!你爹給反動派害死了,她帶著兩個孩子,沒法生活,還不許嫁人嗎?可是嫁人是嫁人,媽媽還是媽媽呀,她要不疼你,來看你作什麼!”
“人家說我是‘拖油瓶’的‘油瓶’,都刺打我,笑話我,笑得我見不得人,抬不起頭!”
“那是舊社會的壞風氣,現在,你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光榮的第二代,誰敢笑你呢?誰敢欺負你呢?”
“那麼……我去了。”
“去吧,孩子,留你媽媽住下吧。就住在你那屋,叫牛牛臨時回隊裏住兩晚上。”
小黑馬應著,拔腿就跑。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那圓圓的,金黃色的大月亮,笑眯眯地悄悄兒爬上樹梢,偷偷望著小黑馬的黑影兒飛也似的往前麵跑。他跑呀跑的喘不上氣,跑到生產科的院裏,卻一個人也瞧不見。
“媽媽!”小黑馬大聲喊叫起來了。
“噯,我在這兒呐!”周大嬸從槐樹底下跑出來。小黑馬一頭栽到她懷裏,攔腰抱住她,喃喃地說:
“媽媽,我的媽媽呀……”
周大嬸悲喜交加,緊緊抱著他,娘兒倆摟在一塊兒哭,哭得小星星眨著眼兒,好像要落淚的樣子,大圓臉的月亮不忍心看,也逃到高高的雲彩朵兒裏了。
周大嬸哭著嗚咽說:
“我的親兒子……苦命的兒呀,媽媽對不起你……叫你受了多少苦……”
小黑馬不哭了,用池肮髒的小黑手給他媽媽擦眼淚,一麵盡量找詞兒,安慰她,逗她樂。
“別哭了,媽媽。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快把舊社會那一套丟到臭茅坑裏去吧!劉隊長把我的思想都打通了,你腦袋還‘封建’呐!”
周大嬸聽兒子這麼一說,多年積壓在心頭的一塊疙瘩馬上化開了。自從小黑馬從家裏跑出去以後,她沒有過過舒心的日子,每一次在馬路上碰見她的獨生子,這孩子的眼裏總是露出倔強的、敵對的、怨恨的神色,掉頭就走,好像逃避洪水猛獸似的。這種精神上的折磨,使她痛苦了多久啊!那時候,她有丈夫等於沒有丈夫;有兒子等於沒有兒子,她是孤獨無援的。現在她什麼都有了,她不能不打心眼兒裏感激黨和政府,感激她英明而偉大的政策,拯救了墮落的丈夫和不幸的兒子,也拯救了她這個絕望到頂的女人。她心裏充滿了興奮的、幸福的感覺,不知不覺流著快樂的眼淚,親著小黑馬說:
“喲,我的好兒子,你現在變得多麼懂事呀!”
“你也變了,媽媽,你把‘纂兒’鉸了,變得文明啦!”小黑馬故意把話題扯開,免得媽媽老是傷心。
“嗯,每天早上上班,梳‘纂兒’太浪費時間,我就把它鉸了。”周大嬸愉快地說。
“怎麼,你現在有工作了麼?”小黑馬高興地問。“在哪兒幹活兒?”
“我在被服廠幹活,大眼猴沒對你說麼?”
小黑馬糊塗了。“什麼大眼猴,你在哪兒見到他的?”
周大嬸也糊塗了。“我在天津碰見他的呀,他說你在蘆台國營農場得了病,要些錢花……”
小黑馬著急地問:“媽,你給他錢了嗎?”
“給了呀,孩子。你爹去年因為擰門撬鎖,打老婆孩子,政府判了他八個月的勞動改造,誰知道這一教育,倒把他改造好了,對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倆一聽你要錢花,就把辛辛苦苦攢下的十萬塊錢都交給大眼猴,叫他捎給你,你沒有收到麼?”
“該死的大眼猴,心這麼黑!”小黑馬氣得捶胸頓腳,咬牙切齒地說,“媽媽呀,你們上了壞人的當,我哪兒見到什麼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