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馬每天放學回家,奶奶劈頭就問:

“乖孩子,毛主席回來了嗎?蔣介石不敢害他吧?”

老人家快要愁出病來了,毛主席卻平安地回到了延安。小金馬在學校裏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偷偷地開了小差,跑回家來把好消息告訴奶奶。

奶奶歡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把小金馬摟在懷裏,親著他的腮幫說:

“乖孩子,真知道疼你奶奶呀!還逃學回來給奶奶報喜信兒。我給你老師討個情去,叫他別打你!”

老奶奶拄著拐杖就要走。小金馬一把拉著奶奶,“格格”地笑著說:

“奶奶,現在的老師不興打人啦!”

老奶奶這才完全放心了。吃飯的時候,她特地給小金馬煎了兩個雞蛋吃。

喜歡逗樂的王大叔偏偏愛惹老奶奶生氣兒。有一天,他對老奶奶說:

“毛主席平安回來了,是你老人家燒香的功勞吧?”

“怎麼不是呀?”老奶奶一本正經地說,“千千萬萬的窮人都像我老媽子一樣,燒香,念佛,禱告神靈。觀音老母動了慈悲,把蔣介石的心眼給堵死啦!蔣介石變成一個大傻蛋,咱們的毛主席就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唄!”

王大叔聽著,笑得前俯後仰,捧住肚子。這可把老奶奶氣壞了,她指著王大叔罵:

“笑什麼?年紀輕輕的,沒有個高低。我這樣七老八十歲的老媽子,拿不動槍,掂不動刀,還拿一顆心來保佑毛主席,你笑話什麼嗬!”

王大叔不敢再笑了,連連向老奶奶賠不是。

小金馬聽到老奶奶在禱告,心裏想,她老人家一定又聽到了什麼謠言。他立刻放下鉛筆,悄悄地走進北屋。

北屋裏香煙繚繞。老奶奶愁容滿麵,雙膝跪在地上,磕了兒下頭。禱告說:

“觀音老母嗬,大慈大悲,保佑八路軍吧!離了八路軍,咱們窮人可不能活嗬!保佑保佑吧,觀音老母!”

小金馬站在奶奶背後,心裏不由得一陣子酸,扭頭就從北屋裏跑了出來,對媽媽說:

“媽,我不寫信啦!叫我上前方找爸爸去!反正書也念不成啦!”

媽媽吃了一驚,看著小金馬說:

“爸爸要帶兵打仗,你去找他幹什麼?”

“我踉爸爸當戰士去!”小金馬挺起胸膛說。

“胡說!你想當戰士!看看你自己還沒有步槍高呢!別胡思亂想了!”

小金馬不再作聲,他使勁咬著自己的嘴唇。

不幾天,傳來了令人悲痛的消息:兩位老師被國民黨“突擊隊”用刀砍了,屍首扔在沙河邊上。民兵隊已經調查清楚,殺人的凶手正是逃亡地主——還鄉團團長王大槐的部下。

“突擊隊”活動越來越猖狂。老鄉們都知道,這是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的先兆。孫家莊的風聲越來越緊了。媽媽叫小金馬不要到處亂跑。小金馬說什麼也不聽,他對媽媽說:

“媽,你不用怕。反動派來進攻,有爸爸在前方頂著呢!”

“我倒不怕別的,”媽媽說,“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隻擔心你們這些娃娃遭了‘突擊隊’的暗算!”

“我才不怕什麼‘突擊隊’哩!”小金馬神氣活現地說,“我們兒童團也有武器!”

“什麼武器?”媽媽說,“一把破刀,幾杆爛槍頭子,……”

“誰說的!”小金馬搶著說,“我們的大刀和紅纓槍都磨得雪亮的!”

“我知道,還有個破羊角哩!”媽媽忍不住笑了,“可是中啥用呢!”

“中啥用!”小金馬可不服氣,“王三泉是誰捉住的?不是我們兒童團嗎!區長還誇獎我們哩。”

“區長誇獎了你們,你就不該老掛在嘴上。”媽媽說,“王三泉歸根結底還是民兵隊抓住的。你們這些娃娃不過眼睛尖些,看見王三泉溜回來了罷了!”

小金馬說不過媽媽,一賭氣跑出去了。

老奶奶望著小金馬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說:

“這孩子太任性了,熱了哪樣事就著了迷,脾氣真跟他爸爸小時候一個模樣!”

媽媽歎了口氣說:

“唉,孩子一不上學,就越發野了!”

小金馬領著兒童團在村子外邊的大道上巡邏。太陽已經落山了,火燒雲像紅色的錦緞一樣,鋪滿了西方半邊天。孩子們唱起了歌:

“扛起了紅纓槍,

打倒那反動派!

……”

東南方的大道上有一個穿軍衣的老漢,身上背著背包,慢吞吞地向孫家莊走來。這不是張老爺爺嗎!小金馬一眼就認出來了。

“老爺爺!”小金馬扔下小夥伴,直向老人奔過去。

張義山老爺爺是給小金馬的爸爸喂大紅馬的飼養員。他的頭發和胡須都已經花白了,高高的顴骨上麵,那雙凹下去的眼睛還炯炯發光,帶著頑強不屈的神情。

“是你嗬!”老爺爺伸開雙臂抱住了小金馬,親著他的小腮幫問:“想你老爺爺嗎?”

“可想啦!”小金馬“格格”地笑著說。他搶過老爺爺的背包,背在自己的背上。

“別累著了,乖孩子。”老爺爺總是這樣憐惜孩子。

“累不著!”小金馬挺起胸膛,大踏步向前走了幾步說,“您看,老爺爺,我像不像八路軍?”

“像,當然像!”老爺爺微微地笑了。

孩子們都圍攏來向張爺爺問好。

“好孩子,你們好!”老爺爺看著一個個孩子的臉,高興地問小金馬說:“這些小豆兒就是你的隊伍嗎?”

“是呀,老爺爺!”小金馬立刻挺直了身子,喊了一聲口令:

“立正!”

孩子們站成了一排。小金馬像個指揮員似的,站在隊伍前麵下命令說:

“大家注意:咱們兒童團歡迎張爺爺,敬禮!”

“刷”的一聲,十幾隻小胳臂舉了起來,向張義山老爺爺行了個舉手禮。

“好了,好了,我的乖孩子!”老爺爺喜歡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他走到隊伍跟前,抱抱這個,又親親那個,高興得把什麼都忘了。

小金馬又高聲喊:

“大家注意:我要招待老爺爺,隊伍解散!跑步走!”

命令一下,孩子們轉過身子,撒開小腿就跑。急得老爺爺在後邊大聲叫:

“慢點兒跑!乖乖,當心別摔跤!”

但是孩子們早已跑遠了。

小金馬伴著老爺爺,一邊走,一邊問:“我爸爸在前方好嗎?”

沒想到老爺爺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沒好氣地回答說:“別提你那爸爸了,他的心真狠!硬打發我複員了!”

“複員?”小金馬還不明白,“什麼叫做‘複員’呀?”

“你爸爸看我老得爬不動啦!”老爺爺顯得十分苦惱,“要我回家去過太平日子!”

“你老人家真該複員啦!”小金馬天真地勸老爺爺說,“爸爸去年回家來就說過:‘抗戰勝利啦,該讓老同誌回家歇歇啦!’”

“嗯!”老爺爺苦笑著說,“你年紀還沒有貓兒大,懂得個什麼!”

走到村頭的青鬆林,老爺爺停了下來。他脫下舊軍帽,在烈士墓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向烈士們深深致敬。小金馬恭恭敬敬地向烈士們行了個舉手禮。

“孩子!”老爺爺拉著小金馬的手說,“為了打敗日本鬼子,咱們犧牲了多少好同誌嗬!解放區是咱們八路軍用鮮血從鬼子手裏奪過來的,一步就是一個血印嗬!可是那蔣介石,他又想把這塊地方從咱們手裏奪過去哩!”

“這怎麼成呢!老爺爺!”小金馬望著烈士墳前綠油油的高粱地說,“千萬不能讓蔣介石奪走呀!”

“對啦!”老爺爺點點頭說,“小金馬,這個當口,我怎麼能複員呢!”

小金馬看著老人的愁容,不知用什麼話來勸他才好。

小金馬聽爸爸說起過張老爺爺的身世。他住在單縣張家鎮,家中地無一壟,房無一間。整整三代,種的是向地主租來的地,住的是地主的一間破草房。陰天下雨,草房裏全是水,床底下都可以摸魚。

張老爺爺老夫妻倆隻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九四一年,他兒子跟著小金馬的爸爸當班長,在日本鬼子大掃蕩的時候,為了掩護群眾撤退,在戰鬥中不幸犧牲了。

老爺爺流著眼淚,埋葬了心愛的獨子,就趕到小金馬爸爸的隊伍裏,堅決要求參軍。

他爸爸很同情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一麵安慰他,一麵勸他回去。老爺爺瞪著眼睛說:“你不要我,我把自己砍了給你看!”說著“嗖”的一聲,從腰裏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要抹自己的脖子!

他爸爸一把抱住老爺爺,奪下他手裏的刀。

“我要報仇!報仇,報仇!”老爺爺大聲喊,“兒子死了還有老子!我要報仇!”才喊了幾聲,老爺爺一肚子氣湧上胸口,竟昏了過去。

他爸爸叫來了醫生,把老人家救醒。老爺爺從此就留在部隊裏,專給爸爸喂大紅馬。

每逢打仗,老爺爺總是偷偷地向前線上跑。在著名的趙都寺戰鬥中,他隨著部隊衝上去,用手榴彈炸死了兩個鬼子。要不是戰士們拉住他,他還要向敵人的機槍口上衝呢!

他爸爸很尊敬這位老英雄。長途行軍的時候,爸爸總把大紅馬讓給老人家騎。老爺爺有了病,爸爸親自給他端飯喂藥。雖然一個是大隊長,一個是飼養員,倆人的情誼卻跟兒子和父親一般。

小金馬領著老爺爺一回到家,全家人都歡騰起來。老奶奶讓老爺爺坐在草墩上。媽媽給老爺爺倒了茶,趕忙上廚房去做飯。小林丟下了手裏的竹馬,一頭紮到老爺爺的懷裏,用小手撫摸老人的胡子。

老爺爺臉上泛起了笑容。他先說小金馬的爸爸在前方身體好,部隊駐在停戰線抗日戰爭勝利後,共產黨和國民黨進行和平談判,簽訂了停戰協定,劃定了停戰線。不久,國民黨反動派撕毀了停戰協定,進攻解放區,發動了內戰。上。可是一說到自己複員回家,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抱怨起金馬的爸爸來。

奶奶笑著勸老爺爺說:

“您真是人老心不老哩!快六十的人啦,還跟著金馬他爸爸東奔西跑,南征北戰。這幾年風裏來雨裏去的,腰也累彎了,苦也受夠了!不說為人民立了多少功勞,苦勞也就不少啦。金馬他爸爸打發你回家,還不是心疼你老頭子嗎?依我說,你也別生他的氣啦!”

“我也知道大隊長是一片好意。”老爺爺皺著眉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人心都是肉長的,在一塊兒長了,乍一離開,心比刀剜還難受哩!大隊長光知道工作,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嗬!”

“這倒是實情話!”老爺爺的話引起了奶奶對兒子的掛念。她拭了拭淚水說:

“我那孩子,從小就是這性子!當了大隊長,官也不算小了,可從來不知道疼自己。那年冬天下著大雪,他穿著件破夾襖回家來啦,凍得嘴唇都青了。我說:‘你上回回家,還穿著棉襖來著,如今怎麼不見啦?’他說:‘娘,我把棉襖送給傷員同誌穿啦!’我心裏又是愛他,又是疼他,就從我的棉襖裏和金馬娘的棉襖裏,抽出一些棉絮,連夜給他做了一件棉襖。誰知道還沒穿半個月,棉襖又送給了別人啦!”

奶奶說到這裏,不覺笑了出來。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數落自己的兒子呢,還是在誇獎自己的兒子。

老爺爺接過來說:“你還沒見他在軍隊裏呢!什麼時候老百姓慰勞一點好吃的,他全都分給了戰士,自己哪裏肯吃?我看他對待戰士,真比人家對待親弟兄還好哩!”

奶奶說:“難怪隊伍上的人,都對他那麼好。他們對我也親極啦。胡立功啦,劉飛虎啦,見著我親熱得就像對親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