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馬在一旁聽得入迷了。爸爸多偉大嗬！有這樣一位爸爸，真是值得驕傲。
兩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飯已經端出來了。媽媽給老爺爺炒了三個雞蛋，還向鄰居借了臘肉，煮了滿滿的兩大海碗。老爺爺看著卻有點兒生氣了：
“看，真把我當客待了，做了這麼多菜！”
老奶奶說：“打走日本鬼子，分了土地，日子好過啦。要是從前的話，連稀糊塗湯也管不起哩！”
老爺爺用筷子夾起香噴噴的臘肉，撕成碎塊兒，喂給小林吃，又給小金馬的飯碗裏夾了兩大塊。
“您老人家自己吃吧，”媽媽說，“別盡疼孩子了！”
老爺爺笑著說：“我年老無用了。讓孩子多吃點，叫他們快快長大吧！”
小金馬巴不得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好當八路軍，跟著爸爸去打反動派。
夜裏，老爺爺給小金馬講了許多八路軍打仗的故事，講了他爸爸，也講了胡立功叔叔、劉飛虎叔叔。小金馬用心聽著，心裏更加熱愛八路軍、熱愛他爸爸了。
第二天清早，老爺爺回單縣老家去了。小金馬替老人背著背包，一直送到村子口上。老爺爺拉著他的手說：
“別送啦，好孩子。我以後還來看你們呢！”
小金馬心裏一陣難受。他爬上土崗，眼巴巴地望著老爺爺漸漸走遠去。老爺爺也不斷扭過頭來，招呼小金馬。
“再見啦，老爺爺！”小金馬大聲喊。
“再見啦，好孩子！”老人慈愛的聲音，隨風飄了過來。
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老爺爺全身披上了金色的陽光。小金馬越看，老爺爺越顯得高大。
張老爺爺回去快半個月了，東南方向響起“隆隆”的炮聲，像悶雷似地震蕩著大地。村子裏傳來了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的消息。小金馬老是掛念著爸爸。他每天領著兒童團到村外去放哨的時候，常常爬到大樹上去眺望，看大路上有沒有爸爸的影子。
聽爸爸說，二十多年以前，他爺爺是本村地主王大槐家的佃戶。有一年鬧水災，交不起王大槐家的租子，爺爺生怕坐牢，領著一家老小逃荒走了。走了不知多少路，一家人來到了南方的一個煤礦上，爺爺和爸爸都當了挖煤的工人。煤礦老板不讓工人吃飽穿暖，還動不動打罵工人。爺爺領頭鬧罷工，後來被國民黨捉去殺了！
爺爺遇害以後，爸爸下決心要報仇。在媽媽生下金馬的第三天，爸爸便從煤礦上逃了出去，跑到江西當紅軍去了。工人弟兄湊了點錢給奶奶，奶奶便領著媽媽，抱著剛滿月的小金馬，回到老家孫家莊來了。
奶奶提到這些年月，總是滿麵淚水。那時候生活多麼苦嗬！祖孫三代住著一間破草房。奶奶成年四處討飯。媽媽給地主家縫縫補補，做些零活兒，掙幾個錢養活小金馬。奶奶愁得頭發都白了，媽媽熬得眼睛都花了，好容易把小金馬拉扯大。
在六年前的一個夜晚，爸爸突然回家來了。
那天夜晚正下大雪，小金馬凍得瑟瑟發抖，蜷在媽媽懷裏，總算睡著了。他夢見自己長了翅膀，像小鳥似的飛了起來，可是飛嗬，飛嗬，不知怎麼地從天空裏直掉下來，卻被一個人抱住了。他嚇得心“卜卜”地跳，睜開眼睛一看，原來被抱在一位八路軍伯伯的手裏。那位伯伯用短短的胡子茬兒紮著他的小腮幫，明亮的大眼腈裏閃著淚花。
小金馬咧著小嘴兒笑了。他一點也不害怕，伸著小手，摸摸伯伯的臉。八路軍伯伯對小孩可好哪！小金馬最喜歡八路軍伯伯。
“爸爸回來了，乖乖！”媽媽拭著眼淚對小金馬說，“快叫爸爸！”
這就是爸爸？小金馬忙把小手縮了回來，不知怎麼才好。
奶奶在一旁說：“英魁，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像你呀！”又過來拍拍小金馬的臉蛋說：“乖孩子，你成天念爸爸，盼爸爸，見了爸爸，怎麼變成小啞巴啦！”
“快叫爸爸呀！”媽媽不斷地催促小金馬。
爸爸抱緊了小金馬，臉貼著他的小腮幫親了又親。小金馬羞得沒處躲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又是拍，又是哄，柔聲地說：
“小傻瓜，別哭呀！”
小金馬把頭埋在爸爸的胸前，好半晌不作聲，後來慢慢地轉過臉來，把爸爸看了幾眼，羞怯怯地叫了一聲：
“爸……爸……”
這結結巴巴的叫聲，把爸爸，媽媽，奶奶，都逗笑了。
爸爸離家已經七年了。他在紅軍中當了幹部，隨著毛主席經過萬裏長征，來到了延安。
後來，爸爸到微山湖西抗日根據地微山湖在山東和江蘇的分界處。微山湖西抗日根據地包括豐縣、沛縣、金鄉、魚台、單縣等幾個縣，簡稱“湖西根據地”。，當了八路軍的大隊長。他打聽到離別了整整七年的老母和妻兒已經回到老家來了，便趕到孫家莊來看望他們。
爸爸在家裏隻耽了一夜，天蒙蒙亮，就要趕回部隊去。小金馬香甜地睡在媽媽懷裏，臉上笑眯眯的。爸爸不忍喚醒他，隻吻了吻他瘦黃的小臉蛋，便匆匆地走了。小金馬醒來不見了爸爸，又是哭，又是鬧。奶奶哄了好半天，他才抹幹了淚水跑出門去，對村裏的小朋友們誇耀說：
“我爸爸回來啦，帶著盒子炮呢！還領兵打鬼子哪！我長大了也要跟爸爸打鬼子去！”
爸爸的隊伍真勇敢呢，打了很多勝仗，把漢奸打跑了，把鬼子打跑了，把國民黨頑軍也打跑了。孫家莊從此變成了抗日根據地。爸爸除了受了傷，或者有了病，很少回家來。有時候他上軍分區司令部開會，路過孫家莊，小金馬才有機會看見他。但是小金馬知道，爸爸是挺愛他的。那一年，爸爸戒了多年的煙癮，把部隊發給他的津貼節省下來，給小金馬做了兩件新衣服。
現在又打仗了，爸爸怎麼不上司令部去開會呢？小金馬聽著東南方向的炮聲，越發惦記他爸爸了。
那一天晚上，小金馬睡不著。他聽見媽媽翻來覆去地，也睡不著。忽然門上“啪”地響了一聲。
“誰？”媽媽忙坐起來問。
“是風，媽！”小金馬低聲對媽媽說。
“你起來看看，乖孩子！”媽媽說，“是不是爸爸派人送信來了！”
小金馬披上衣服，悄悄推門出去。月亮掛在樹梢上，滿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夜多麼靜呀，沒有狗咬，也沒有人的腳步聲。小金馬側著耳朵聽了一會，他多麼失望嗬！
小金馬盼盼望真有人送個信來。他明白媽媽的心事。從他懂事的時候起，每次聽到槍聲、炮聲，他覺察到媽媽總有點心神不寧，有時候給爸爸做鞋子，做著做著，鋼針刺破了指頭，鮮血染紅了白麻線。現在該用什麼話來安慰媽媽呢？小金馬走回屋裏，心裏暗自在盤算。
“有人嗎？”媽媽輕輕地問。
“沒有。”小金馬用快樂的聲調說，“媽，聽村長說，爸爸在前線又打了勝仗哩！他可忙啦，又是送俘虜，又是開會，還要換美國槍哩，哪有閑工夫給咱們寫信！晚幾天打倒了反動派，爸爸就有信來啦！”
“是呀！”媽媽愉快地笑了。她把小金馬摟在懷裏說，“快睡吧，別著了涼！”
小金馬偎著媽媽睡著了。他忽然看見爸爸回來了，騎著火紅的大紅馬，打村子裏飛馳而過。“爸爸！”小金馬著急地喊起來，猛地一怔，卻驚醒了，原來做了個夢。他看見媽媽還在望著窗外的月亮出神，仔細一聽，遠處隱隱約約地真有“得得”的馬蹄聲，村裏的狗也跟著“汪汪”地叫了起來。又聽得“噅！”一聲馬嘶，正是爸爸的大紅馬的聲音。
“爸爸回來啦！”小金馬急忙披衣下床，連鞋也沒有穿，赤著腳就向外麵跑。
“謝天謝地，可盼來啦！”媽媽也高興地趕快披上了衣裳。
小金馬跑到門外，看見月光下一匹馬兒正向他家門前跑來。連忙迎上前去高聲叫道：
“爸爸！爸爸！”
馬兒停了下來。小金馬走近一看，卻是胡立功叔叔，——他騎著爸爸的大紅馬來看他們了。
胡立功下了馬，把馬拴在大槐樹上，回過身來扶著小金馬的肩頭，低沉地叫了一聲：
“好孩子！”
小金馬不由得一愣，胡叔叔說話的聲調怎麼都變了！在月光下，他分明看見胡叔叔眼眶裏閃著淚花。
“你媽媽呢？”胡叔叔問。
小金馬還沒有回答，媽媽已經從屋裏出來了。她看見胡立功在拭眼淚，急得聲音也顫抖了：
“兄弟，兄弟，快說，他爸爸，……他爸爸怎麼樣了？”
“沒有什麼，大嫂。”胡立功結結巴巴地說，“他……他……他又受了重傷。”
“天啊！”媽媽噓了一口氣。她隻覺得眼前一陣黑，定了定神才說：
“兄弟，快帶我看看他去！”
“是呀！”胡立功沉重地點點頭，“我就是來接你的。”
正在這時候，老奶奶在北屋裏大聲喊：
“英魁，你回來啦！快進來讓你老娘看看呀！”她老人家也被吵醒了。
胡立功應了一聲，站了一會兒才走進北屋。他來到老奶奶床前，看見奶奶滿頭白發映著月光，顯得更加衰老了，就背過臉去，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
“老人家，是我。大隊長沒有親自來，他叫我來看看你。”
幸好老奶奶沒有看出破綻，她安詳地吩咐說：
“孩子，回去告訴你大隊長，我身子骨兒挺結實。叫他別牽腸掛肚的，狠狠地打那些狗雜種！”
“知道了，老人家。”胡立功連連答應說，“大隊長還叫我來接大嫂……”
老奶奶突然不安起來，問：
“深更半夜的，接她去幹什麼？”
胡立功一時答不上來。媽媽正好抱著睡得正熟的小林進來了，她連忙沉著地回答：
“金馬的爸爸要我去商量商量，怎麼把家撤退到後方去。他在前線上脫不開身呀！”
“唉，”老奶奶歎了口氣，“那你就快去吧！兵荒馬亂的，這是什麼年月呀！”
媽媽把小林放在奶奶身邊。這孩子睡得真熟呀，他什麼也不知道。
胡立功把小金馬母子倆扶上了大紅馬，就上路了。
慘白的月光照著大地，四野裏靜悄悄的，隻聽得馬蹄“得得”地響。胡立功在前麵牽著馬，一邊走一邊說：國民黨軍隊前天突然向解放區發動進攻。金馬的爸爸率領著隊伍，在老黃河南岸英勇抵抗，不幸在指揮戰鬥中負了重傷，現在抬到龍王村醫院裏去了。
媽媽摟住小金馬，什麼話也不說。小金馬心裏疼著爸爸，更知道他媽媽有多麼難受。他勸媽媽說：
“媽，不要擔心！爸爸的傷一定就會好的。他受過多少次傷啦，不是都好了嗎？”
媽媽仍舊不作聲。
爸爸身上有多少傷痕，小金馬知道得清清楚楚：胸脯上、腰裏、腿上、脖子上，還有左手上，……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得出來：哪個是長征的時候留下的，哪個是打日本鬼子留下的，哪個是打國民黨頑軍留下的。這一回又傷在哪兒呢？胡叔叔沒有說。但是他相信：敵人是打不死爸爸的，爸爸比鋼鐵還堅強呢！
小金馬還記得，前三年的一個冬天，爸爸和日本鬼子打仗，胸部受了傷，他和媽媽到醫院去看爸爸。爸爸傷得可厲害哪！媽媽看了傷口，忍不住哭了。可是爸爸呢，他勸著媽媽，還用手比劃著說笑話哩：有個新戰士扔手榴彈，忘了拉弦。手榴彈沒炸，卻把一個鬼子的鼻子給砸歪了。後來他們捉住一個歪鼻子的鬼子。爸爸說到這裏，哈哈大笑起來，逗得媽媽也噙著淚花笑了。
小金馬想到這裏，又勸媽媽說：
“媽媽，你忘了嗎？那回爸爸……”
媽媽還是不作聲。
“得得”的馬蹄聲，響徹了寧靜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