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升起來,小金馬母子倆跟著胡叔叔,便趕到了龍王村醫院。

病房裏靜悄悄的,隻聽到馬蹄表“的嗒的嗒”聲音。小金馬的爸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眼緊閉著,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嗓門裏“呼嚕呼嚕”直響。醫生俯著身子,在按爸爸的脈搏。護士姐姐在收拾地上血汙的棉花。

媽媽眼睜睜地看著爸爸的臉,輕輕地走到爸爸的床邊。小金馬連氣兒都不敢喘,跟在媽媽身後。

“英魁!”媽媽低聲喚了一聲。她一隻手按著自己的胸口,一隻手輕輕地伸過去撫摩爸爸的額角。

小金馬嚇愣了,爸爸怎麼不說話呢!連眼睛都不睜開來看一看。媽媽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眼眶裏含滿了淚水。

護士姐姐拉了拉小金馬的手說:“小弟弟,跟我來!”

小金馬迷迷糊糊地跟護士走了出來,眼呆呆地站在門口。醫生也從屋裏出來了。胡立功叔叔一把抓住醫生的手,著急地問:

“醫生,你老實告訴我,俺首長……”

“非常危險嗬!同誌!”醫生搖了搖頭,又歎著氣說,“他傷得太重啦,肺給打穿了,……血流得太多!”

“我給他輸血……醫生!一定要救活他!”胡立功懇求著醫生。

醫生皺起眉頭,考慮了一會,對胡立功說:

“可以試一試,把握也不大。你的血型是?”

“你看!”胡立功急忙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交給醫生。

醫生看了一看說:“好吧!跟我來!”他帶著胡立功走進一間小屋裏去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小金馬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們走到小屋外邊,站到窗口向裏麵探望。他看見醫生拿著一個帶針的大玻璃管,把針刺進胡叔叔的胳膊,抽出鮮紅的血來。嗬!原來胡叔叔要用自己的鮮血,來挽救爸爸的性命呢!小金馬立即闖進屋裏,向醫生叫道:

“叔叔,抽我的血吧!”

醫生向小金馬搖了搖頭。胡叔叔忙用另一隻胳膊,把小金馬摟在懷裏。醫生抽了滿滿一玻璃管的血,向病房走去了。小金馬雙手攀住胡叔叔的脖子,感激的淚水,簌簌地灑在胡叔叔的胸前。

“沒關係,孩子!”胡立功感到頭有點暈,他緊緊地抱著孩子,激動地說:“隻要能救活你爸爸,別說要我的血,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願!”

小金馬知道,胡叔叔是爸爸最親密的戰友。他們倆從前在一個煤礦上挖過煤。爸爸去當紅軍的時候,胡叔叔因為弟弟剛砸死在煤坑裏,媽媽哭瞎了雙眼,沒能跟爸爸一起去。後來他媽媽掉在井裏淹死了。抗戰開始了,他從煤礦上逃了出來,參加了爸爸的部隊。現在他當偵察班長,有空常到小金馬家去,給小金馬講打仗的故事。

停了很久,小金馬低聲問:

“叔叔,爸爸能救活麼?”

“能救活,孩子!”胡叔叔安慰他說。

小金馬輕輕地歎了口氣,跟胡叔叔走出小屋子。隻見好些傷員叔叔,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吊著手,圍在爸爸的病房門前。一位護士姐姐從裏麵出來,大家壓低了聲音,搶著問:

“大隊長不要緊吧?”

“輸血了吧?”

“現在能認得人了嗎?”

小金馬感動極了,叔叔們都是這樣愛他的爸爸呀! 有一個穿便衣的傷員叔叔,一隻手用繃帶吊在胸前。他頭上急得暴出了青筋,抓住護士姐姐的手說:

“幹嗎不輸我的血?”

“你是傷員呀!”護土姐姐回答說。

“我這一丁點兒傷,也算傷員?”那傷員叔叔拍拍自己受傷的胳膊說。

“別鬧好不好!這是製度!”護士姐姐輕輕推了他一下。

“好呀!”傷員叔叔眼睛瞪得溜圓,叫道:“不輸我的血!好!你們要救不活我們大隊長,我找你們算帳!”

小金馬認出來了,這不是劉飛虎叔叔嗎!他跑上前去正要叫“叔叔”,卻被護士一把拉住,把他帶進病房。

爸爸似乎聽到了悄悄的腳步聲,他微微地睜開眼睛,向門口尋找著什麼。他衰弱的眼光跟兒子的眼光遇在一起了,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爸爸,好爸爸!”小金馬輕輕地摟著爸爸的脖子叫道,“我知道你會好的!爸爸,對嗎?”

小金馬把臉兒緊緊地貼著爸爸的臉。爸爸嘴角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站在另一邊的媽媽忍不住的抽噎起來。小金馬抬頭對媽媽說:

“媽,不要哭。爸爸不是好多了啦!醫生給爸爸輸了胡叔叔的血,爸爸一定就會好的!”

爸爸又微笑了。他望著心愛的兒子,使勁想抬起手來抱一抱他,但是一點兒也抬不起來。

“孩子……你不要哭……”爸爸輕輕地在小金馬耳邊說。

“我不哭,爸爸!”小金馬說。

爸爸又笑了笑,他額上滲出豆粒大的汗珠。小金馬拿起塊紗布,輕輕地給爸爸擦汗,手兒不自主地有點發抖。

“記住,給我報仇,孩子……”爸爸的聲音非常含糊,“完成……革……革……革命……”

爸爸掙紮著,又喘了一陣,眼睛忽然放出光彩。媽媽急忙用雙手抱住爸爸的胳膊。

“你是個明白人,”爸爸輕輕地對媽媽說“別難過!別告訴娘,要好好……好好……撫養孩子,……別……”

爸爸的語言又含糊了,喘息了一陣,吃力地轉過頭去,看到了站在床邊的胡立功。

“把我的孩子,……”爸爸指著小金馬說,“培養成……戰士!”

“戰士!”這兩個字,爸爸說得特別清楚,特別有力!

爸爸的臉上又浮起了微微的笑容,像睡著似的,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直到把爸爸安葬了,小金馬才真正意識到爸爸和他永別了,他再見不到親愛的爸爸了!

這兩三天是怎樣度過的,小金馬恍恍惚惚,記不很清楚了。隻記得為爸爸開了個追悼會,許多部隊都來參加。軍分區的首長黃司令員也來了,他沉痛地敘述了小金馬爸爸英勇奮鬥的一生。爸爸的棺材前麵擺著無數花環,像一座小山似的。所有的人都高呼口號,要為金英魁同誌報仇。

晚上,媽媽被院長請去了,小屋裏留下小金馬一個人。他翻開爸爸的遺物:兩件彈痕累累的血衣,一個使用了十年的皮掛包,再也沒有什麼東西了。小金馬打開皮掛包,裏麵裝著爸爸的筆記本和立功證。在筆記本裏,小金馬找著一張變了色的照片:爸爸站在一群戰士叔叔中間,明亮的大眼睛凝視著遠方,多精神嗬!小金馬看著看著,眼淚奪眶而出了。

劉飛虎叔叔進來了。他的左手還吊在繃帶上,眼珠上布滿鮮紅的血絲。小金馬抬頭看見劉叔叔,哭得更傷心了。劉叔叔把他抱在自己的懷裏,咬著牙說:

“不要哭,孩子!我給你爸爸報仇去!”

“我也去,叔叔!”小金馬睜大著淚眼說。

“長大了,當然……”

劉叔叔正要往下說,媽媽回來了。她看見劉飛虎,輕輕地喊了一聲:

“兄弟,你來啦!”

媽媽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劉飛虎沉痛地低著頭,他想好好地勸勸小金馬的媽媽,但是用什麼話,才能減輕她這樣深切的悲痛呢?

“兄弟,”媽媽倒先開口了,“你也別太傷心!你的傷還沒有好,養身子要緊!你們大隊長活著的時候常對我說:‘革命嘛,還能怕流血,怕死人。為人民而死,那就是無上的光榮,雖然死了,人民也會永遠紀念他的。’你們大隊長還叮囑我說:‘我要是有個什麼好歹,你千萬別哭哭啼啼的,要堅強些,那樣才像個革命幹部的妻子!’我想起他的話,心就寬多了。”

“是嗬!”劉飛虎點了點頭。媽媽又說:

“院長是一片好心,怕我想不開,尋死覓活的,剛才勸了我一陣子。我才不呢!幹嗎要那麼糊塗!你們大隊長上撇下老,下撇下小,我能一甩手不管?再說,人死了,革命也不能算完呀!金馬和小林都是孩子,我要撫養他們成人,長大了像他爸爸一樣忠心耿耿地幹革命,叫你大隊長在地下也好安心啊!”

“對,對!”劉飛虎連連說,“大嫂,你真是明白人。我想跟你說的,也正是這些話。”

“兄弟,你放心!”媽媽的語氣平靜而有力:“我不親眼看見打倒蔣介石,死也不甘心!”

“是嗬!我們一定會給英魁報仇的。”劉飛虎站起來說,“我立刻上前方去!以後有空,我再去看你。”

劉飛虎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媽媽急忙上前拉住他說:

“兄弟,兄弟,這怎麼能行啦,你的傷……”

“我在這裏再也耽不住了!”劉飛虎掙脫了小金馬的媽媽,轉身走了。

小金馬多麼想跟劉叔叔一起去給爸爸報仇呀!但是怎麼能讓媽媽一個人回家去呢?他隻好幫媽媽收拾起爸爸的遺物來。

下午,胡立功叔叔送小金馬母子倆回家。小金馬跟著媽媽來到爸爸的墳上,跟爸爸告別。爸爸的新墳在一片青蔥的柏樹林裏,上麵是碧藍的青天,周圍是一片綠油油的莊稼。早晨的旭日,傍晚的新月,都能透過密密的柏枝,照在爸爸的墳上。

小金馬沙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再見吧,爸爸!”

大風刮得高粱葉子“唰唰”地響。天氣陰沉沉的。燕子貼著地麵掠過,好像不敢飛高。

張義山老爺爺提著一籃子雞蛋,背著兩隻老母雞,匆匆忙忙地向龍王村醫院趕來。他渾身上下沾滿了塵土,連眉毛和胡子都成了黃色的了。

張老爺爺複員回家以後,一刻也沒有忘記他的革命部隊。他特別惦記他的老戰友金大隊長,就像父親惦記遠離家鄉的兒子一樣。小金馬的爸爸也時常寫信給他,信上老說有空去看望他,卻總不見到來。部隊的每次戰鬥行動,都引起老人的焦慮和牽掛。他常常向老伴說:“我要是小十歲年紀,金大隊長就是拿刀壓著我的脖子,也不能把我趕回家呀!”

聽說蔣軍進犯解放區,老人氣得幾天沒睡著覺。前天忽然聽抬擔架的民夫說,金大隊長受了重傷,他心疼得像刀割一般,就向老伴要了一籃子雞蛋,從雞窩裏提了兩隻母雞,星夜上路來探望金大隊長。

快到龍王村,老爺爺已經累得腰酸腿疼了。他看見一片青蔥的柏樹,便走到那裏去休息。剛放下東西,老人猛看見一座新墳,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來。不會吧?不會吧?他自己安慰著自己。新墳上還放著花圈呢!分明是咱們的同誌!老人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走近一看,花圈上有一個“金”字。啊!老人不敢相信:哪能是他?他不會的!他負過幾次傷都沒有死!老人雙手哆嗦著捧起花圈仔細一看,正是那幾個最刺心的字:

“金英魁同誌永垂不朽。”

花圈落在地上,難忍的悲痛好像迎麵一擊,老人隻覺得眼前一陣黑,好久好久才清醒過來,淚珠簌簌地流了滿臉。

“我會給你報仇的!”老人對著新墳叫道,“別看我老了,大隊長!隻要還有一口氣,我決不寬饒敵人!”

老爺爺繞著新墳走了幾圈,用手抓起一把新墳的泥土,全身突然來了力量,好像頓時年輕了許多。他拭幹了眼淚,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

“回部隊去!”

老人忘記了腰酸腿疼,也忘記了帶來的東西,邁著倔強的腳步,直向東南方走去。回憶起和金大隊長相處的日子,他心中一陣又一陣像刀絞似地難受。金大隊長的音容笑貌,又出現在老人的麵前。他是多麼和藹可親的一位首長嗬,對部下從來沒有架子,用整個的心熱愛著自己的同誌。但是對敵人,他懷著刻骨的仇恨。在戰鬥中,他受過好幾次傷。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他總是念念不忘自己的部隊,隻要能說話,便安慰別人不要為他擔心,鼓勵同誌們英勇殺敵。他在烈日下,在風雪中,幾年來指揮部隊殲滅了多少日本鬼子。這樣的一位人民英雄,競死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炮火下。老人想到這裏,心中像烈火在燃燒。他恨起自己來,為什麼當時沒堅持留在部隊裏呢!如果他留在大隊長身邊,說不定大隊長就不至於,……唉,現在,一切悔恨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