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爺一邊走一邊抱怨自己,忽然聽見兩聲馬叫。這馬的叫聲多麼熟悉嗬,他把手搭在眼睛上向前方一望,果然是他當年喂的那匹大紅馬。馬上馱著一個少年和一位婦女,牽著馬的,是一位穿便衣的帶槍的人。
老人的心像給針刺了一下,騎在馬上的不正是金大隊長的妻子和他的愛子小金馬嗎!這可怎麼好!上去見他們吧?怕引起母子倆的哀痛。不見呢,又放心不下他們。老人最後咬了咬牙,向前快走了幾步,壓抑著悲痛叫了一聲:
“小金馬!”
小金馬聽見叫聲,扭過頭來,一眼看見了老爺爺,連忙叫道:
“老爺爺來啦!”
他急忙跳下馬背,迎著老爺爺跑過來,撲在老人懷裏,淚珠兒像泉水似地湧出來。
“別哭,乖孩子!”老爺爺撫摩著孩子的腦袋,低聲地說:“我知道了!”
媽媽和胡立功叔叔走近來,看見老人滿麵淚痕,知道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大家眼睛對著眼睛,默默地說不出話來。那大紅馬遇見了久別重逢的老戰友,鼻子噴著氣,不停地用嘴親著老爺爺的手。
停了一會兒,媽媽才問老爺爺:
“老人家,您上哪兒去?”
“上哪去?”老人像悶雷似的,從胸口進出了一句話:“報仇去!”
“老同誌,您年紀大了,回去吧!有我們呢!”胡立功叔叔勸他說。
“誰說我年紀大了!”老人睜圓了兩眼,瞪著胡立功說,“革命工作,報仇雪恨,還分什麼年老年幼!你甭管,我這就走!”
老爺爺說著,氣衝衝地拔腿就走,走了十幾步,又扭身轉回來,抱住小金馬,輕輕地說:
“乖孩子,別哭了!好好勸勸你娘。我走了。”
“嗯!”小金馬的喉嚨好像哽住了。
媽媽知道老爺爺的倔脾氣,勸是勸不住的,就對胡叔叔說:
“兄弟,你也別送了,老人家一個人走怎麼行!你們倆一塊兒上前方去吧。”
“不要,不要!”老爺爺擺著手說,“我怕什麼!我哪裏沒去過!”
“我們也快到家了,不用送了。”媽媽說,“金馬的奶奶知道了,反而不好。我也不邀你們到家去了。咱們分手吧!”
胡叔叔和老爺爺聽媽媽這樣說,也就同意了。倆人告別了小金馬母子,牽著大紅馬,大踏步向東南方走去。小金馬望著他們的背影,拉著媽的手說:
“媽,劉叔叔傷還沒好,就上前方了;老爺爺年紀這麼大,也上前方去了。你怎麼不讓我參軍呢?”
“你還小哩!”媽媽愛撫地看了看自己的孩子說。
“我不十三歲了嗎,媽?”
“傻孩子,你還不明白當媽的心嗬!”媽媽把手搭在小金馬的肩膀上說,“你有誌氣,要給爸爸報仇,繼承爸爸的事業,媽心裏哪會不高興哩?爸爸沒有白疼你,也合我當媽媽的心意呀!媽想的,盼的,就是這樣有出息的孩子呀!可是你還是個小孩子,自己還照管不了自己。到了隊伍上,拿不動槍,掂不動刀,反而給叔叔們添累贅。等你長到十七八歲,身強力壯的,你就偎著媽不肯出去,媽也不依你了!那時候,我就親自送你參軍去!”
小金馬沒話可說了,他心裏很亂,跟著媽媽不知不覺來到了自己的村子口上。媽媽把他拉到路旁的水池邊,說:
“孩子,來洗洗臉。”
“洗臉?”金馬驚奇地問。
“洗掉你的淚花子吧!”媽媽說,“回家要瞞著你奶奶,千萬不能讓老人家知道呀!”
小金馬從這一汪清水裏,果然看見自己滿臉淚痕。他趕快洗了洗幹淨,媽媽自己也洗了洗。
“進了村不要再哭!”媽媽叮嚀小金馬說,“幹嗎叫仇人看見高興,叫親人看見傷心呢?”
“我不哭,媽!”小金馬答應說。
“這才是爸爸的好孩子!”
媽媽挺了挺胸,扯了扯衣襟,牽著小金馬的手走進村子。
小金馬跟著媽媽來到家門口,看見小林和一群孩子正在水坑邊上打水仗,弄得小臉上小手上盡是泥水。小林看見媽媽回來了,叫了一聲就飛跑過來。媽媽顧不得孩子身上髒,一把把小林抱在懷裏,親著他沾滿泥水的小臉蛋。
“媽,你上哪兒去啦?”小林撒著嬌問。
媽媽沒有回答他,隻是抱著他親了又親。
小林又問哥哥:“哥哥,你看爸爸去了吧?”
小金馬背過臉去,差一點沒哭出來。
“看你爸爸去啦!”媽媽吻著小林說,“爸爸可想小林啦……”
媽媽說不下去了,立刻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
“媽媽,你?”小林吃驚地瞪著小眼睛,想拉開媽捂在臉上的手,“你幹嗎啦?”
“沒什麼!”媽媽把手放下來,盡力沉住氣,抱著小林走進家門。小金馬跟在後邊,剛到院裏,又聽見奶奶在北屋裏念佛的聲音。
“娘!我回來啦!”
媽媽叫著奶奶,打起精神跨進北屋。小金馬跟了進去,他看著奶奶布滿皺紋的慈祥的臉,叫了聲:“奶奶!”
“阿彌陀佛!你們回來啦!”老奶奶哆嗦著問小金馬,“我的乖!見著你爸爸了嗎?他可好?”
小金馬偏過臉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幸虧媽媽大聲說:
“金馬,乖孩子,快去打點兒油來!”
小金馬答應一聲,趕快離開了奶奶,跑出了大門。他在村子中間的老槐樹跟前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漫無目的地朝村子外麵走去。
血紅血紅的落日,掛在西方的天邊上。綠油油的田野,青蔥的鬆林,映著夕陽閃閃發光,好像灑上了一層金粉。小金馬沿著田邊,慢慢地走進青鬆林,來到烈士墳前。這兒長眠著爸爸生前的戰友,墳上還有爸爸親手添上的土。墳前的大樹,曾拴過爸爸的大紅馬;墳前的草坪,曾留下爸爸的親愛的足跡。小金馬曾經在這兒,聽爸爸講叔叔們英勇戰鬥的故事。他永遠不會忘記,爸爸在這兒跟他講過的話:“孩子,你要記住,這些叔叔是為誰而犧牲的……”
小金馬坐在烈士墳前,許多回憶一齊湧上心頭,忍不住眼淚簌簌地直往下掉。忽然聽見有人怪聲怪氣地叫:
“哭什麼,大團長?”
小金馬抬頭一看,王三泉的老婆女光棍扭扭捏捏地走過來了。他連忙用袖子順手拭了拭淚水,從地上站起來,瞪著大眼晴,氣呼呼地說:
“誰哭啦!”
“還撒謊呢,能瞞住誰呀!”女光棍幸災樂禍地說,“你爹碰了炮子兒了吧?”
“你胡說!”小金馬氣炸了,跑到女光棍麵前,揚著小拳頭說,“我爸爸活著!”
“活著?嘿,嘿!”女光棍退後一步,指著小金馬的鼻尖,惡毒地說:“你要再有個爹嗎?那好,勸你娘改嫁去吧,領著你當帶犢子兒去!”
小金馬氣得臉色發青,一手抓住女光棍的胳膊叫道:
“壞蛋,走!跟我見村長去!”
女光棍用勁掙開小金馬,向高粱地裏一鑽,一邊跑,一邊叫:
“八路羔子,小心吧!王大槐當了還鄉團長,早晚就回來收拾你們啦!”
小金馬氣得渾身發抖,追進高粱地裏,卻不見了女光棍。他咬著牙跑回家裏,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泄,倒在床上,拉過條被子來蒙著頭,咬著被角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
媽媽進來,看見孩子裹在被子裏瑟瑟地抖動,掀開被子一看,小金馬的淚水已經把被角浸濕了。她摸了摸小金馬的頭,不由得嚇了一跳,孩子的頭像火炭似地燙人呢。
“不要哭了,”媽媽把小金馬摟在懷裏,壓低了聲音說,“乖孩子,聽媽的話,不要哭了。”
小金馬不願向媽媽說碰見女光棍的事兒,他望著媽媽的臉說:
“好媽媽,答應我吧!”
“答應什麼?乖孩子!”媽媽慈愛地撫摩著小金馬。
“讓我參軍去吧!”小金馬懇求說。
“不,孩子!你究竟還是個孩子!”
媽媽把小金馬抱得更緊了。
屋子裏又暗又靜,北屋裏又傳來奶奶禱告的聲音:“觀音娘娘呀!保佑我的兒子吧!”小金馬心裏像刀紮一樣。忽然院子裏“啪噠”一聲響,隻聽得小林扯著嗓子叫道:
“哥哥!哥哥!小花貓吃了你的小麻雀啦!”
小金馬推開媽媽,翻身起來,跑出屋外。鳥籠掉在地上,已經摔碎。小麻雀不見了,隻剩下一撮毛,小花貓正蹲在窗台上舐舌頭呢。
小金馬把心中的仇恨都集中在小花貓身上。他抓起根木棍,就向小花貓砸過去。“拍”,的一聲,木棍正砸在小花貓的後腿上。小花貓急叫了一聲,它的後腿受了傷,瘸著腿向北屋裏逃去。
“打死它!打死它!”小金馬拾起木棍,追進北屋。小花貓已經跳到了奶奶的懷裏。
奶奶心疼地撫摩著小花貓,罵小金馬說:
“小淘氣,跟貓作什麼對,快給我出去!”
“它吃我的小麻雀,我就要打死它!”小金馬氣得直瞪眼。
媽媽趕進來一邊拉小金馬,一邊勸他說:“好乖乖,饒了它吧!”
“偏不,偏不!”小金馬跺著腳說。
“淨淘氣!”奶奶真的生氣了,“等爸爸回來,叫你爸爸好好地管教管教你!”
小金馬一聽說“等爸爸回來”,丟下木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媽急忙硬拉著小金馬走出北屋。她知道,她的兒子心中埋藏著多麼大的痛苦嗬!
東南方的炮聲越來越近,連槍聲也隱約可以聽到了。孫家莊的老鄉們開始分批撤向後方。這天下午,村長來到小金馬家,催他媽媽趕緊搬走,還特地派王大叔推了小車來送他們。
媽媽急忙收拾東西,她把小金馬爸爸的遺物包在一個包袱裏,隻怕讓奶奶看見,偷偷地拿出來塞在鋪在小車上的被子下麵,抬頭一看,卻見小金馬呆呆地站在大門旁邊。
“好孩子,”媽媽說,“快去扶你奶奶出來。”
“媽!你們都走,讓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小金馬的語氣很堅決。
“留在這兒看著這幾間破屋子嗎?傻孩子!”媽媽故意把話岔開,她已經猜著了小金馬的心思。
“不,”小金馬說,“我是兒童團長,我不能走。”
“人家孩子都跟著大人撤走了呢。”媽媽勸孩子說。
“不管人家怎麼樣,我一定要留下來。”小金馬斬釘截鐵地說:“我要打反動派,給爸爸報仇。村長不是沒走嗎?民兵隊長不是沒走嗎?王叔叔不是還要回來嗎?……”
“要回來。打敗了反動派,咱們大家都要回來的。”王叔叔對小金馬說,“撤到了後方,你們兒童團的工作還多著呢!站崗放哨,擁軍支前,哪一件少得了你們孩子。隻有把後方的工作做好了,咱們才能早點把反動派打垮!”
“王叔叔說得對。”媽媽接著說,“你還是個孩子,留在這兒能做什麼呢?隻會給村長他們添麻煩。快別胡思亂想,去扶你奶奶出來吧!”
小金馬無可奈何地去扶了奶奶出來。奶奶和小林才坐上小車,哪知瘸腿的小花貓跟了出來,瞪著可憐的小眼睛,對著奶奶“妙喔,妙喔”地直叫喚。
“顧不了你啦!”奶奶喃喃地對小花貓說,“唉,這兵荒馬亂的年月!”
小金馬看見小花貓那副可憐相,心都軟了。他一時惱怒打傷了它的後腿,現在要遠離家鄉了,怎能把它孤零零地扔給敵人呢!於是他自告奮勇地說:
“奶奶,我抱著它走!”
“貓不離家,把它留在家裏吧!”媽媽也難過地說。
“它腳瘸啦!捉不到老鼠不要餓死嗎!”小金馬帶著悔恨的心情,從地下抱起了小花貓。
“好善心的娃娃嗬!”奶奶誇著小金馬說,“真和他爸爸的脾氣一模一樣!”
夕陽已經落山了,茫茫的暮色籠罩著大地。家越離越遠了。小金馬回過頭來望望孫家莊,那屹立在村子中央的傘一樣的老槐樹,那圍護著烈士墓的青鬆林,都漸漸地看不見了,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