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又響起來了,東南方的天空裏映著一閃一閃的火光。大路上黑魃魃的人影接連不斷。小金馬幫王叔叔拉著車子。他一路走一路想,最後暗自下定決心。

天亮的時候,炮聲暫時沉寂了。小金馬一家人已經來到單縣北邊的林樓附近,和許多老鄉一起坐在高粱地邊上休息。忽然聽見前邊一片嘈雜:

“打死他!打死他!”

小金馬站起身來,望見前麵圍著一大堆人。他跑過去鑽進人叢一看,原來是個戴大簷帽的俘虜。押俘虜的正是胡立功叔叔和劉飛虎叔叔。昨天夜間,他們倆到魚台附近去偵察敵情,抓到了一個蔣軍的上尉軍需官,要盡快把這個“活舌頭”為了摸清敵人的情況而抓來的俘虜,叫“活舌頭”。押送到指揮部去,走到這裏,卻被憤怒的群眾給包圍了。

老鄉們都動手要打,胡叔叔和劉叔叔又是勸又是阻攔,弄得手忙腳亂。那個俘虜早嚇得臉色刷白,渾身發抖。小金馬一看氣得繃緊了臉,他悄悄地挨近俘虜身邊,舉起小拳頭,猛向俘虜的胸口打去,嘴裏叫道:

“打死反動派!”

俘虜怪叫了一聲。老鄉們又喊起來:

“打呀!孩子!”

“好孩子,打呀!”

劉飛虎一看是小金馬,雙手抱住了這個憤怒得發瘋的孩子。

“叔叔,給我槍!”小金馬一麵掙脫,一麵喊,“讓我打死他!”

“不要打!”胡立功嚴厲地喝住小金馬,又關切地問:“你媽媽呢?”

“都出來了!”小金馬沒好氣地回答。

王大叔推著小車過來了。媽媽一看是胡立功,忙問:

“兄弟,你上哪兒去?”

胡立功悄悄的在媽媽耳邊說了幾句話,媽媽臉上露出吃驚的樣子。老奶奶正要問小金馬的爸爸可好,忽然一匹大紅馬,從正南方飛奔過來。小林看見了就從小車上跳下來,張著小手向大紅馬跑去,大聲叫道:

“爸爸,爸爸來啦!”

小金馬聽著打了一個冷戰,趕緊跑上去拉住小林。

大紅馬停下來了,一個戰士叔叔跳下馬來。小林一看不是爸爸,放聲大哭起來。

“別哭呀,小寶寶!”戰士叔叔給小林擦著眼淚,愛撫地說:“叔叔保衛你們,別怕!”

“我要爸爸!”小林越哭越傷心了。

媽媽抱起小林。小林還是哭叫不止:

“我要爸爸!”

聽著弟弟的哭聲,小金馬的心“噔噔”地跳起來。他呆呆地站在高粱地邊上,看著胡叔叔和劉叔叔帶著俘虜向東南方走了,他咬了咬牙,又留戀地望了望媽媽,一轉身鑽進密密的高粱地裏,向著胡叔叔他們走的方向飛快地追上去。

萬惡的蔣軍,侵占了微山湖西解放區。全部美國武器裝備的步兵,沿著豐縣到魚台的公路、碭山到單縣的公路,像毒蛇似的向北爬去。坦克、汽車、騎兵,殺氣騰騰地踐踏著解放區的土地。

白天,蔣軍的飛機成群結隊地在天空裏飛。夜間,天空裏升起雪亮的照明彈和紅的綠的信號彈,一顆一顆像惡魔的凶殘的眼睛。

解放區並沒有屈服!留在敵人後方的戰鬥部隊、民兵和剛剛武裝起來的群眾,不論白天和黑夜,到處襲擊國民黨軍隊。茂密的高粱地裏,到處傳出複仇的槍聲。

在這嚴重困難的日子,解放區的軍民都走上了自己的戰鬥崗位。小金馬的爸爸犧牲後,他的大隊由王政委負責指揮,留在敵人後方打遊擊。大隊指揮部臨時設在曹寨的一間民房裏。

胡立功和劉飛虎把俘虜押送到指揮部。在審問中,這個怕死的“活舌頭”供出了不少情況:原來進犯湖西解放區的蔣軍有六個整編師,共八萬多人,企圖在兩天以內占領金鄉、魚台、城武一線的城市。王政委根據俘虜的口供,在跳動的油燈光下靜靜地考慮作戰計劃,忽聽得門外有人喊:

“報告!”

“進來!”王政委抬起頭來。

進來的是偵察班長胡立功。一個孩子跟在他背後,眼睛直瞪瞪地望著王政委的臉。王政委覺得有點奇怪,對孩子點了點頭,招呼說:

“你是誰?站到前麵來!”

孩子局促不安地走到王政委麵前。王政委認出來了,這不是老戰友金英魁的孩子嗎?他一把把小金馬摟在懷裏,問道:

“孩子,你怎麼來了?”

小金馬挺起胸,握緊拳頭回答:

“王叔叔,我要給爸爸報仇!跟您打反動派!”

“好孩子,真有誌氣!”王政委摸著小金馬的腦袋說,“可是情況嚴重嗬!我們是在敵人的後方打遊擊,一個晚上走百把裏路是常事,說不定還要受凍挨餓,你這樣小的年紀,身體怎麼吃得消呢?部隊上的小通訊員,小司號員,都送到後方去了。我們怎麼能把你留下來呢!”

“叔叔!”小金馬見王政委不肯收留,瞪著亮閃閃的大眼睛叫道:“我不怕苦!王叔叔,真的,為了給爸爸報仇,我決不怕苦!”

“我知道你不怕苦!”王政委看著小金馬點了點頭,笑了。王政委知道勸是勸不住這孩子的,不由得抱怨起胡立功來,說胡立功不應當把孩子帶回部隊,應該讓他跟媽媽到後方去上學。

“不是我帶他來的!”胡立功笑著辯白,“這個小鬼可機靈啦!他知道我們不肯收留他,就偷偷地跟在我們後麵,一直跟到這裏,才大叫一聲:‘叔叔,我來了!’我後腦勺上也沒長眼睛,怎麼能看見呢?”

胡叔叔說到這裏,輕輕擰了一把小金馬的腮幫,問他說:“金馬,你說對不對?”

小金馬點了點頭,他看王政委緊皺著眉頭,心越跳越快了。

王政委確實左右為難:把這個孩子送到後方去吧?路已經被敵人截斷了;留在部隊裏呢?這萬萬不能。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妥帖的辦法,對小金馬說:

“你跟老張頭去吧!”

“哪個老張頭?”小金馬急忙問。

“就是跟你爸爸喂過馬的張老爺爺。”胡立功叔叔答道。

“是跟他去打反動派嗎?”小金馬還不放心。

“當然是啦!”王政委說。

“好嗬,叔叔!”小金馬愉快地笑了。自從爸爸犧牲以後,他還是第一次咧開嘴兒笑呢。他拉著胡立功的手說:

“叔叔,快給我槍吧。我就找老爺爺去!”

“你們不用槍。”胡立功笑著說。

“不用槍?”小金馬疑惑地眨眨眼睛,“不用槍怎麼打反動派?你哄我哩!”

“真的不用槍,”王政委也笑著說,“到那裏你就明白了!”

“沒有槍,我不去!”小金馬憋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那麼,好!”王政委故意板起麵孔說,“胡立功,這個小家夥剛參軍就不聽命令。你扭著他的耳朵,向後方送!”

小金馬不知道王政委是故意嚇唬他,連忙說:

“我不要槍了,叔叔!給我手榴彈吧!”

“手榴彈也不給!”王政委說得很幹脆。

小拿馬楞楞地看著王政委,突然扭頭就向門外跑。胡立功一把拉住了他,問:

“上哪兒去?”

“我不參你們的軍了。我找劉伯承的隊伍去!”小金馬嚷起來。

王政委哈哈大笑,走上來拉著小金馬的手說:

“孩子,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張老爺爺嗎?到他那兒去吧!他老人家就不用槍,也不用手榴彈,在給你爸爸報仇呢!他會告訴你怎麼打反動派的。”

小金馬想起張老爺爺,才拭拭淚水,不再作聲了。

小金馬跟著胡立功叔叔,在敵人的照明彈的強光下,穿過一片又一片的高粱地,玉米地,向東南方走了二十多裏路。他們來到張家鎮,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張老爺爺的家在張家鎮的西南角,離村子有二百來步遠,孤零零的兩間草房,地點非常僻靜。他們悄悄地來到屋前,沒有惹起狗叫。

胡叔叔輕輕拍了拍門,屋裏咳嗽幾聲,門“吱呀”一響拉開了。在油燈光下,小金馬看見開門的正是張老爺爺,便叫了一聲,撲到老人的懷裏。

張老爺爺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問:

“是你嗎,小金馬?”

“對啦,老爺爺!”小金馬高興地說。

“你沒到後方去嗎?”

“老爺爺,王政委叫我跟您打反動派!”

“好嗬!”老人激動地摟著小金馬說,“老子死了,兒子頂上!咱們要和敵人拚到底!”

胡立功關上門,把小金馬怎麼來的經過對老爺爺說了一遍,又附著老爺爺的耳朵說:

“王政委要您好好地照看小金馬。等路上好走了,咱們再設法送他到他媽媽那兒去。”

“知道了。”張老爺爺點著頭說,“你回去告訴王政委,請他放心。孩子的安全完全由我負責!他跟著我,就是天塌了,也有我頂著哩!”

張老奶奶在裏屋聽見他們說話,知道來的是金大隊長的兒子,立刻從床上坐起來叫道:

“乖孩子,快來,讓我看看你!”

小金馬走進裏屋。他看見老奶奶也是一頭銀白的頭發,多麼像自己的奶奶呀,就親昵地叫了一聲:

“奶奶!”

老奶奶伸手撫摩著小金馬的臉,難過地說:

“孩子,我認識你爸爸,多好的人嗬!……”

老奶奶抽抽噎噎地哭了。小金馬聽老奶奶提到爸爸,咬著嘴唇不說話。張老爺爺卻不耐煩了,他埋怨老奶奶說:

“別哭啦,行不行!人死了,哭也哭不活呀!趁老胡在這裏,還有要緊事要說哩。別哭亂了我的心哪!”

老奶奶忍住了哭,把小金馬緊緊攬在懷裏。小金馬在她的愛撫下,好像在自己親奶奶的身邊一樣。

胡立功給張老爺爺談了當前的情況,交代了任務,規定了聯絡地點,然後對小金馬說:

“小金馬,這兒是敵人的後方,你要聽老爺爺的話,千萬不要到處亂竄。你媽那兒,我會想法子去通知的;媽要是有信,我便給你送來。”

“噯!”小金馬沙啞著嗓子回答。他這時候才想起,媽媽找不著他,一定會急瘋了,心裏立刻感到針紮似的難受。

張老爺爺送胡立功走出門外。南邊不遠的村子火光衝天,還響著激烈的槍聲。胡立功在黑暗中消失了。老人對著他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又回過頭來看著火光,低聲罵道:

“國民黨軍隊,比日本鬼子還可惡!”

為了長期掩護小金馬,老爺爺把小金馬改名叫小銅錘,當作自己的外孫。小金馬也把老奶奶改稱做姥姥。

第二天,姥姥裝著借米借麵,和鄰近的老鄉們拉起話來:

“這是什麼年月嗬!我閨女連兒子也養不起啦,把外孫給我送來了。他娘也作難唄!人窮娃娃稠,一家子連稀糊塗都混不上了。幾個孩子餓得大眼瞪小眼的。收下吧,別管吃好吃歹,拉扯大了,也是一條人命嗬!”

大家都相信老奶奶是個誠實人,一輩子不說謊話。她也真有個閨女,十四年前嫁給微山湖邊上的一個漁民了。販鮮魚的人,還從她閨女那裏給她捎來過大鯉魚呢。

村裏的熟人——李大嬸、王大娘聽說張義山的小外孫來了,都趕來看望。他們見了小金馬,不住口地誇讚:

“這娃娃長得真俊!”

“眼睛像一汪水似的!”

“真是拔尖兒的了!”

“長大了準能‘自由’個對象!”

小金馬聽著,羞得小臉兒緋紅。

姥姥特別疼愛小金馬。幾年來,她每想起她那英勇犧牲的獨子,心口就發疼。可是她隻怕引起老伴傷心,在老伴麵前,哪敢提半句兒子的事兒呢。如今她把疼愛兒子的心,都放到小金馬身上了。她決不願意叫這個可愛的孩子受一丁點兒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