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東南方接連不斷地傳來“嗚嗚”的汽車聲。老爺爺抹了抹胡子,從門角裏拿出糞筐糞叉,準備出門。

“爺爺,我跟你去。”小金馬急忙說。

“不,今天你留在家裏。我知道,你要打反動派,給爸爸報仇。晚上回來,我就教你怎麼個打法。”

小金馬隻好答應留在家裏。他看老爺爺出了門,匆匆地向敵人汽車響的方向走去。姥姥望老爺爺走遠了,把小金馬拉進裏屋,隨手關上了門。

小金馬心裏懷疑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把我留在家裏呢?姥姥連前屋都不讓我去,我像小鳥似地被關在籠子裏了。王政委一定故意哄我,把我藏在老爺爺家裏。如果真是這樣,那怎麼辦呢?我能像小老鼠似的躲起來嗎?爸爸的仇還沒有報呢!

小金馬心裏亂糟糟的。他生王政委的氣,也生胡叔叔的氣,最後自己對自己說:“他們都看不起我,連老爺爺也看不起我!這不行!我得找軍隊去,我要當個戰士!”

小金馬躺在裏屋的床上,越想心裏越煩悶,忽然聽見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

“老張頭在家嗎?”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沒在家!”姥姥回答。

“去年賒我二斤小鹽,還帳不還嗬?”那陌生人又問了一句。

“還吧!”姥姥開了門。

說話的聲音放低了,小金馬在裏屋一點也聽不清楚。不大一會兒,姥姥關上門,走進裏屋來,小心地把一個小紙卷兒塞進牆上的小洞裏。

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敲門。

“老張頭在家嗎?”聽聲音不是剛才來的那一個。

“沒在家!”姥姥又答腔了。

“去年賒我二斤小鹽,還帳不還嗬?”那個人也這樣問。

“還吧!”姥姥開了門。

說話的聲音又低了,聽不清楚了。一會兒姥姥走進裏屋來,又向牆洞裏塞進了一個小紙卷。

這是怎麼回事呀?小金馬心裏非常納悶,忍不住問:

“姥姥,怎麼要帳的人這樣多嗬?”

“別笑話,乖孩子!”姥姥神秘地笑著說,“你老爺爺多沒出息嗬,淨賒人家的東西!”

小金馬心裏明白,姥姥說的不是實話。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老爺爺直到天黑才回來,他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滿麵塵土,顯得非常疲乏,可是糞筐裏才撿了半筐子糞。小金馬連忙給老爺爺端來一盆洗臉水。

“好孩子!”老爺爺看小金馬又勤快,又伶俐,心裏非常高興。他一麵洗臉,一麵笑著問:

“今天有要帳的嗎?”

“有,老爺爺!”小金馬搶著回答。

老爺爺叫姥姥到門外去站崗。他走進裏屋,從牆洞裏掏出姥姥塞進去的紙卷兒,遞給小金馬說:

“你念一念吧,孩子,這就是要帳的人送來的!”

小金馬湊近油燈,打開一個紙卷兒,念道:

“從豐魚公路上,昨天過去敵人三個團,另有汽車二十輛,用汽車拖的大炮十門。”

“哎喲!”小金馬瞪著眼睛叫道,“這不是情報嗎?”

“小聲點!”老爺爺急忙低聲吩咐說,“再念那一張。”

小金馬打開另一個紙卷兒,壓低了聲音念道:

“還鄉團團長王大槐,明天晚上要到孫家莊去殺人。這股匪徒共一百多人,有機槍兩挺。以上情況是朱樓的一個農民報告的。他的表兄在還鄉團當兵,這是聽他表兄說的。情況十分確實。”

小金馬念著,心不由得“噗噗”地亂跳。村上還有人沒撤退出來,還有自己的兒童團員呢!他著急地對老爺爺說:

“快報告王政委,請他帶隊伍去救孫家莊吧!”

“當然要馬上報告!”老爺爺說,“你快把情報謄清一份,一個字也不準抄錯。抄好了,我帶你去交給秘密聯絡員。”

“以後我就做這個工作嗎?”小金馬心跳著問。

“可不是,這工作挺重要吧?”老爺爺問。

“挺重要,挺重要!”小金馬認真地抄寫起情報來,心裏直惦念著孫家莊的群眾……

天邊堆起了烏雲,像層層的帷幕,一霎時把晴朗的夜空遮嚴了。

半夜裏,孫家莊的老鄉都被驚醒了,美式卡賓槍和加拿大輕機槍響成一片。紅色的彈頭像毒蛇似的在村中飛舞。村裏的狗一齊狂叫起來。還鄉團團長王大槐,像瘋狗似的闖進村裏來了。

王大槐是個矮胖子,黑不溜湫的臉上留著日本式的胡子,左眼被八路軍打瞎了,戴著一副玳瑁邊的黑眼鏡。

在抗日戰爭時期,王大槐是國民黨留在淪陷區的“遊擊司令”。他明裏抗日,暗裏反共。有一次,他活埋了共產黨員和群眾一百多人,因為這個“功勞”,國民黨反共頑固分子封他為“少將”。後來,他幹脆掛上了膏藥旗,配合日本鬼子進攻湖西抗日根據地。小金馬的爸爸帶著隊伍在豐縣城南踉他打了一仗,把他的人馬全部打垮了,還打瞎了他的一隻眼睛。王大槐隻身逃到徐州,成了“光杆司令”。群眾經過反奸訴苦運動,分掉了他的土地和浮財。抗日戰爭勝利後,王大槐降日無罪,反共有功,反而被國民黨反動派委任當了“勘亂救國委員會”的委員,又兼任地主武裝還鄉團的團長。他糾合狐群狗黨,領來了美國槍支,編成一百來人的隊伍,跟著國民黨殺氣騰騰地回到家鄉來了。

鳴槍示威以後,王大槐叼著美國煙卷,帶著衛兵,儼然像個凱旋歸來的將軍,邁著大步向家中走去。

他的家是一座磚牆四合大院,坐北朝南。從前大門兩旁豎著一對大旗杆,是他祖父在清朝中舉人的時候立的。現在旗杆被群眾砍斷了,隻剩下半截楂兒,像癩狗似的守在大門口。

王大槐當了漢奸,人民政府沒收了他的房子,分給幾家貧雇農住。自從國民黨軍進犯解放區,這幾家貧雇農就搬走了。

“有人嗎?”王大槐走進院子,餓狼似地吼了一聲。

北屋裏的油燈點亮了,傳來女人的咳嗽聲。王大槐一聽就知道是他的大老婆。他雖然早就厭惡她,拋棄她了,但是現在,他希望她活著,好從她口裏了解村子裏誰是共產黨八路軍,誰住了他家的房子,分了他家的浮財,他家的地。

王大槐大踏步闖進北屋。他老婆仰起黃腫的臉,發了一陣呆,然後掩麵大哭起來。

“你還活著啦?”王大槐冷冷地問。

他老婆像殺豬似地,扯著嗓子一個勁兒地哭。

王大槐看屋裏四壁空空,檀木桌子不見了,西洋座鍾沒有了,……隻剩下一架破頂子床,一坐上去還“咯吱咯吱”地搖晃。

“窮小子都跑了麼?”王大槐咬著牙問。

他老婆哭著從頭說起:自從王大槐歸順了日本皇軍,改府便封了他的門,連她從娘家陪嫁來的金項圈、銀手鐲、玉耳墜,還有三盞銀煙燈,都被沒收了,……

“除了隨身衣褲,什麼都搶光了呀!”他老婆哭得直打嗝兒。

“好,好!”王大槐咆哮如雷,咬牙切齒地揮著手杖。

忽然有個女人捏著鼻子哭進屋裏來了。王大槐一看,是王三泉的老婆女光棍,就大聲說:

“別哭!是誰殺了你男人?我給你作主!”

“是金馬這小八路羔子,領著一窩子小雜種……”女光棍哭著,把王三泉被兒童團發覺,被民兵捉住槍斃的經過說了一遍。

“這個混帳小子是誰家的?”王大槐問。

“是咱莊上金英魁的大兒子嘛!”女光棍答道。

“好,好!”王大槐握著拳頭,狠毒地說,“我捉住他,要一刀一刀的把他剁成肉醬!那金英魁埋在哪兒了?”

“聽說埋葬在龍王村!”女光棍說。

“我要把他的屍首扒出來!”王大槐怪叫起來,“這仇非報不可!”

王大槐立即派匪徒四處捉人。才一會兒,五十多個老鄉被押來了,老的、小的,黑壓壓擠滿了王家大院。王大槐命令匪徒在村南挖了一個坑,要活埋這些分了他家東西的群眾。

小金馬家的房子被放火燒了,八路軍家屬的房子也被放火燒了。在熊熊的火光中,王大槐由衛兵擁著,站在群眾麵前,像個惡鬼似的大聲叫道:

“窮種們,聽著!”他吹噓了一陣“國軍”國民黨反動派稱自己的反動軍隊為“國軍”或“中央軍”。老百姓罵國民黨反動軍隊為“遭殃軍”。的“偉大勝利”,接著宣布:他家的土地全部收回,這幾年誰種了,誰就得補交租子;分了他家浮財的,不論金銀財寶、衣衫被褥、動用家具、牲畜犁耙,限明日全部送還;參加八路軍和民兵的,限三天內自首,延期不報者全家活埋……

王大槐正在發威,村南突然響起了暴風雨似的槍聲,喊殺聲驚天動地。

“八路軍來了!”群眾歡呼起來。

王大槐一聽說八路軍,早嚇得膽掉到褲襠裏去了,撒開腿就跑。匪徒們胡亂放了幾槍,也跟著一溜煙逃跑了。

王政委率領的遊擊隊,占領了孫家莊。原來他得到了小金馬抄的情報,急忙趕來了。

群眾含著感激的眼淚,迎接了自己的隊伍。……

在悶熱的小屋裏,小金馬就著黃豆大的油燈光,一字一句地抄寫收集來的情報,頭上的汗珠兒一顆顆地直往下掉。姥姥看他伏在桌上,一會兒咧著小嘴笑笑,一會兒皺起了小眉頭,活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說:

“貓大的孩子,中了大用啦!”

老爺爺在一邊笑著說:

“金大隊長的兒子唄,這叫做將門出虎子!”

小金馬聽老爺爺夫妻倆誇讚他,心中越發不能平靜了。他聽說王大槐燒了他家的房子,還揚言要抓住他,把他剁成肉醬,真恨不得馬上拿起槍,去打死那個萬惡的壞蛋。可是姥姥管得他可緊,白天連大門都不讓他出。

情報抄寫完了,小金馬站起身來,跟往日一樣,要去把情報送給秘密聯絡員。姥姥卻一把拉住了他說:

“你歇歇吧,孩子,今兒叫你爺爺自己去吧!”原來姥姥聽說王大槐要害小金馬,連夜晚也不讓他出門了。

老爺爺拿起情報走了。姥姥從鍋裏拿出兩個熱呼呼的雞蛋,遞給小金馬。

“我不吃,姥姥!”小金馬推開雞蛋,對姥姥說,“留著給老爺爺吃吧!”

“吃吧,乖孩子,”姥姥愛撫地說,“你在咱家裏,吃不好喝不好的,我心裏不知多難受呢!吃吧!”

姥姥剝了蛋殼,把雞蛋塞到小金馬嘴裏。她要看孩子把雞蛋咽下肚去才放心。

小金馬受著姥姥的疼愛,心裏又想起自己的奶奶和媽媽來。胡立功叔叔托人帶信來說:奶奶和媽媽帶著小林,撤到黃河北岸去了。她們聽說小金馬住在張老爺爺家裏,才總算放了點心。什麼時候一家人才能見麵呢?小金馬不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小孩家別唉聲歎氣的!”姥姥說,“我說件事兒叫你高興高興!”

“什麼事兒,姥姥?”小金馬側著頭問。

“你爸爸的事兒!”

“我爸爸怎麼啦?”小金馬吃了一驚。

“人家都說他又活啦!”

“啊,小金馬像觸電似地,全身一震。他緊緊抓住了姥姥的手。

“都在這樣說呢!”姥姥低聲說,“說你爸爸睡在墳裏,叫蔣軍的馬蹄聲給驚醒了。他睜眼一看,無惡不作的蔣軍到處殺人放火,立刻跳起來騎上大紅馬,拿起盒子炮,帶領大隊人馬,到處打反動派,保護解放區的老百姓呢!又說那一天,王大槐在你莊上正要活埋老百姓,你爸爸領著人馬趕到了,把王大槐的還鄉團打得落花流水。說在火光中有人看見他啦!騎在大紅馬上,就像生前一樣威武。王大槐抬頭一看,嚇得屁滾尿流,抱著腦袋瓜子就溜跑啦!”

“是呀!”小金馬真高興起來,“王大槐就怕我爸爸!他的左眼,就是被爸爸的隊伍給打瞎的!”

爸爸真的活過來了嗎?小金馬想,不,不會的。爸爸親自對他說過:“說什麼死人會活過來,那都是迷信,不要相信。”但是怎麼又說有人親眼看到爸爸了呢?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像個真事似的。小金馬想起爸爸活著的時候,也有人說他長著千裏眼順風耳,日本鬼子隻要一出動,他便能知道;又說他騎的大紅馬是關公的赤兔馬下凡,能日行千裏夜行八百,不論敵人竄到哪裏,他騎著大紅馬就能立刻趕上。其實小金馬知道,爸爸是個平平常常的人,他既沒有千裏眼順風耳,也沒有什麼下凡的神馬。小金馬把這些話講給爸爸聽的時候,爸爸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最後說:“別信它,都是迷信!”但是老鄉們為什麼要說他活過來了呢?小金馬想起有一回跟爸爸來到烈士墳前,爸爸說:“好孩子,給烈士叔叔敬個禮。他們為人民流盡了自己的鮮血。在勝利的日子裏,人民感激他們;在艱難的日子裏,人民會更加想念他們。他們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小金馬當時並不理會爸爸的話,現在一想起來,爸爸自己也為人民流盡了自己的鮮血,他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在這艱難的日子裏,人民多麼希望他能活過來,像生前一樣地帶領部隊打反動派呀!小金馬想到這裏,暗自下決心說:

“我也要跟爸爸一樣,拿起槍來打反動派,為人民……”

門“吱呀”一聲,打斷了小金馬的思路,老爺爺慢吞吞地回來了。小金馬定了定神,對老爺爺說:

“老爺爺,我要回部隊去!”

“為什麼?”老爺爺嗬斥似地問。

“我要拿起槍來,打反動派!”小金馬低著頭說。他不敢看老爺爺慈愛的眼睛。

“跟著我就不是打反動派嗎?”老爺爺撫摩著小金馬的頭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麼:部隊打仗,不能沒有眼睛和耳朵。不摸清敵人的情況,咱們的部隊怎麼能打勝仗呢?咱們搞情報,就是給部隊當眼睛,當耳朵。雖然不拿槍,你能說咱們就不是打反動派嗎?”

小金馬承認老爺爺說的都對,他沒有理由反駁,隻好說:

“您光說打反動派,我可一個反動派也沒有見到哩!”

“那容易!”老爺爺捋著胡子笑了,“爺爺明天就帶你去看看!”

姥姥一聽可著急了,對老爺爺說:

“他還是孩子,貓大的娃娃,不能去!”

“你嗬!真是老腦筋!”老爺爺對姥姥說,“你把他關在家裏,叫他整天跟著你解悶兒,有什麼好處!叫他跟著我練練膽量,長些見識,才能長成個有用的孩子呀!”

“你才老糊塗啦!”姥姥可生氣了,“胡立功送孩子來的那天,怎麼跟你說來著?王政委囑咐咱們好好照看小金馬,你卻要把孩子往老虎嘴裏送!”

“你別嚕蘇!”老爺爺沉著臉說,“王政委也沒教你把孩子含在嘴裏。要記住,他是金大隊長的兒子,應當把他培養成一個小英雄。”

姥姥氣得說不出話來。小金馬心裏很感動,便勸姥姥說:

“姥姥,你別擔心!有我爺爺在一起,怕什麼呢?”

從張家鎮往西八裏多路,便是一條公路,經常有大隊敵人打這裏來來往往。

第二天,小金馬跟老爺爺一人背一個筐子,假裝割草,來到公路邊上。

太陽正南了,天氣十分炎熱,倆人就坐在離公路二十來步遠的樹蔭下休息。小金馬抬頭一望,看見老槐樹頂上有一個斑鳩窩兒。

“老爺爺,”小金馬要求說,“我上樹去掏個小斑鳩玩兒。”

“好哇!”老爺爺望著藏在綠葉叢中的斑鳩窩,想了一想,在小金馬耳邊交代了幾句。小金馬便像猴兒似的爬到樹上去了。密密層層的樹葉正好把孩子遮住。小金馬坐在樹杈上,壓得樹梢微微地擺動。他立即作準備,執行老爺爺交代的任務。

“叭!叭!”正南方傳來兩聲槍響。

小金馬向南望去,看見一片煙塵滾滾,一隊敵人順著公路開過來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別害怕嗬!孩子!有我呢!”老爺爺輕輕地囑咐了一聲,就低頭割起草來。

“不怕!”小金馬在樹上答道。

他緊緊抓住樹權兒,躲在樹葉叢中悄悄向下望,隻見敵人越來越近了。走在前麵的兩個士兵端著刺刀,離開公路,直向老爺爺跑過來。小金馬的心“噗通噗通”地亂跳,連頭發都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