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武工隊在一片柳蔭林裏休息。胡立功隊長在樹叢裏找了塊沒有露水的地方躺了下來,枕著盒子槍睡著了。經過幾天連續不斷的戰鬥,他十分疲倦,睡得非常香甜。高粱地裏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胡隊長猛然驚醒,“霍”地站起來一看,原來是哨兵李二虎,小金馬跟在他後邊。

“你怎麼來啦?”胡立功帶著驚奇的神情,高興地問小金馬。

“有重要情報,叔叔!”

小金馬急忙從鞋縫裏掏出個小紙卷兒,交給胡立功。

胡隊長看著小金馬寫的情報和畫的地形圖,兩隻發亮的眼睛瞪得更圓更大了,好似一個獵人突然發現了一隻追蹤很久的狐狸。

“真的麼,王大槐真住在許莊寨?”胡立功問。

“真的,叔叔!”小金馬繃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說,“我和老爺爺親自去偵察的!”

“你和老爺爺?”胡立功一把抓住小金馬的手,“是老頭子帶你去的嗎?”

“那當然啦,叔叔!”小金馬自豪地說。

“王大槐到處在找你,你知道嗎?”

“知道,叔叔。”小金馬氣呼呼地說,“我不怕!反正他不認得我。”

“還是要小心才好!”胡立功關切地說。

“叔叔放心,老爺爺還不知道疼我嗎?”小金馬微笑著說,接著提出了他急於想知道的問題:

“武工隊什麼時候去打王大槐呢?”

胡立功皺起眉頭,想了一想說:

“你回去告訴老同誌:要派人監視住王大槐。如果他今天夜晚還在那兒,就趕快派人來報告。記住了嗎?”

“記住了,叔叔!我現在就回去。”

胡隊長送小金馬走出了柳蔭林,看小金馬沿著田間小五,蹦蹦跳跳地向西北方走去,背影消失在密林似的高粱地裏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究竟還是個孩子呀!”

太陽放射著炙人的光芒。路上行人稀少,快要成熟的高粱低垂著葉子,豆秧快被烤焦了,隻有路邊上金色的葵花,昂起了它們高傲的頭。

小金馬一口氣走了十來裏路,恨不能把胡叔叔的話立即告訴老爺爺。張家鎮已經能望見了,忽然聽得背後有個女人在喊:

“前麵走的是誰呀?”

小金馬扭回頭來一看,這女人打著把黑洋傘,穿著粉紅的褂子,青藍的褲子,腳上登著一雙大花鞋,正一扭一扭地向他走過來。她的臉叫傘給遮住了,看不清楚。那尖聲尖氣的嗓門,小金馬聽來卻很熟,但是在張家鎮,從沒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小金馬不由得一愣,警惕地跳到路旁。

“你不是小金馬嗎?”那女人趕上來,突然把傘一合,原來是女光棍!

小金馬一句話沒說,想拔腿就跑,卻被女光棍一把抓住。

“哪裏跑,小八路羔子!”女光棍發狠地吼叫起來。

“放開!”小金馬大喝一聲,“拍”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女光棍的臉上。女光棍兩眼金花亂飛,稍一鬆手,小金馬鑽到高粱地裏去了。

“飛不了你,小八路羔子!早晚叫你死在老娘手裏!”女光棍揮著手裏的洋傘,瘋狗似地亂叫。

小金馬躲在高粱地裏想:怎麼辦呢?報告武工隊來捉這個女特務吧,怕來不及了。如果去報告武工隊,誰把胡叔叔交給的口信去告訴老爺爺呢?他側著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女光棍的聲音沒有了,便悄悄地走出高梁地向四周望了一望。奇怪,大路上空蕩蕩的,不見了女光棍的影子。又等了一會兒,看看周圍沒有什麼動靜,他悄悄地沿著地邊,走到老爺爺家門口,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看,才推門進去。一進門,看見姥姥正在給他納鞋底。

“姥姥,老爺爺呢?”小金馬著急地問。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得趕緊告訴老爺爺呀!

“剛到村裏去呢!”姥姥抬頭看小金馬小臉脹得通紅,鼻尖上冒著汗珠兒,忙問:“乖乖,出了什麼事啦?”

“沒事,姥姥!”小金馬勉強笑了笑,坐在床沿上。

“你累了吧,我給你弄點什麼吃的!”姥姥放下針線,站起來說。

“我不餓,姥姥!”小金馬哪有心思吃東西,他瞅著門外,恨不得老爺爺一步跨進門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看看太陽已經當頂了,老爺爺卻還沒有回來。小金馬的心兒“突突”地跳個不停。忽聽村南“叭叭”兩聲槍響。小金馬全身一震,老爺爺卻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

“快,快,咱們給敵人包圍了!”老爺爺—把抓住小金馬,就往牆角裏拉。他挪開麵缸,又把小金馬推進地洞。

“老爺爺……”小金馬急著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老爺爺聽,老爺爺卻很快把洞門給堵上了。他回過頭來,對已經嚇呆了的老伴說:

“我得衝出去!你死也不能說。

可是已經晚了,老爺爺剛衝出大門,就被十幾條槍團團圍住,匪徒們叫道:

“不準動!舉起手來!”

“老百姓!幹啥哩?”老爺爺站住腳,鎮靜地回答。

“呸!”領頭的匪徒唾了一口,“老八路,你跑不了!給我捆起來!”

匪徒們把老爺爺五花大綁捆了個紮實。幾個匪徒衝進屋裏,翻箱倒櫃地搜索了一陣,什麼也沒有找到。姥姥瘋了似的跟出來,死勁拉住老伴不放。匪徒抬起一腳,把姥姥踢倒在地上。姥姥趴在地上大哭大喊起來。

“不要哭!”老爺爺用堅定的聲音暗示姥姥說,“反正咱們什麼都不知道。”

“走!”敵人押著老人,來到村子中間的空地上。這兒已經聚集了許多被敵人押來的群眾。老爺爺昂起頭,挺起胸,用炯炯放光的眼神鼓舞著群眾:咱們決不能屈服!

一群衛兵簇擁著匪首王大槐,從大瓦房裏出來了。女光棍緊緊地跟在後邊。到了空地上,王大槐大模大樣地吼道:

“把這老混蛋押過來!”

敵人們把老爺爺推到王大槐麵前。老爺爺見了這個吃人的兩腳狼,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幾口。

“你叫什麼名字?”王大槐問。

“張義山!”老爺爺昂著頭站在王大槐麵前,顯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你暗中勾結共黨!是嗎?”

“我老頭子不懂!”老爺爺扭轉了脖子,連頭也不回。

“你把金英魁的兒子藏在哪裏?”

“什麼金英魁的兒子?沒有的事!”

“共軍金大隊長的兒子小金馬!”

“胡扯!”老爺爺咬定了說,“我沒見過,也不認識他!”

“哼!”女光棍冷笑一聲,插嘴說,“你沒見過,我倒見過啦。我親眼看見他跑進你家大門去的!”

老爺爺向特務輕蔑地看了一眼,說:

“你這位太太看花眼了吧?那是我外孫小銅錘,張家鎮誰不知道嗬!”

“對啦!”幾個群眾一齊幫老爺爺說,“是他外孫小銅錘,在這莊上住了個把月啦!”

“放狗屁!”女光棍叫道,“你們都通八路!那個小羔子是我的鄰居,扒了皮我都能認出他的骨頭來!”

“老混蛋,你還有什麼話說?”王大槐拔出手槍,指著張老爺爺,額上暴出了青筋,“快把小雜種給我交出來!”

老爺爺眨了眨眼睛,說:“長得差不多的小孩有的是,……”

“閉上你的狗嘴!”王大槐喝道,“給我打!”

“啪!啪!匪徒們用槍托一連打了幾十下。老爺爺被砸昏過去了,嘴角上流出一縷鮮血。忽然一陣刺心的疼痛,老爺爺蘇醒過來,隻覺得手腳都不能轉動,睜眼一看,自己的兩手已被睡徒釘在牆上,身子吊在空中。群眾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卻被匪徒們用刺刀攔住,都不能近身。隻聽得有人在人叢裏喊:

“放了他!快放了他!”

“都不是好東西!”王大槐狠毒地指著群眾罵道,“誰敢叫,給我用機槍掃!”

幾個匪徒拉出一挺機關槍,對著群眾準備射擊。

“住手!”老爺爺大喝一聲,“狗東西,要殺要砍,我一個人承當!不準亂殺老百姓!”

“好呀!”王大槐臉上露出奸笑,“那你就說吧!金英魁的兒子藏在哪兒哪?你說了,我就放你。”

“別作你娘的夢!”老爺爺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想斬草除根嗎?辦不到!槍決,活埋,大解八塊,五牛分屍,都隨你的便!要殺孩子,你辦不到!”

“不交出來,我開你的膛!”王大槐氣得像狼似地叫起來。

“開吧,開吧!”老爺爺高聲叫道,“我死了也值得!八路軍打回來,看你這個賣國賊是個什麼下場!”

老人高亢有力的聲音,像響雷似地震蕩著天空,震蕩著群眾的心。

“打!”王大槐把手一擺,匪徒們揮起皮鞭、槍托、木棍,向釘在牆上的老人打去。老爺爺又昏過去了!

王大槐又派匪徒去搜索張老爺爺的家,仍舊沒有找著小金馬,卻把打得半死的張老奶奶押來了。

老爺爺醒過來了。他看見白發蒼蒼的老伴被敵人打得滿臉血汙,衣服都扯破了,跪在牆根前,用顫抖的手托住他的雙腳,一雙青腫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老爺爺的心裏像刀絞似地難過。他抬頭向周圍望了望,場上沒有小金馬,心又平靜下采,喃喃地對老伴說:

“你,你,你對得起咱們的人,對得起革命,對得起死去的朋友!……”

“也對得起你!”老奶奶的聲音很輕,卻出奇的平靜。

王大槐一看這情形,更加惱怒,走過來逼著老奶奶問:

“老母豬!你把金英魁的兒子藏在哪兒了?說實話,我就放了你老頭子!”

“我……我……我不知道。”老奶奶眼睜睜地看了看釘在牆上的老伴。老爺爺微微地動了動嘴唇。他現在完全放心了。

“你不說,我打死你老兩口!”王大槐惡狠狠地抓住老奶奶的胸口。

老奶奶忽然直起腰來,指著王大槐,大聲說:

“你打我,殺我,零刀子剮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槐把手槍瞄準了老奶奶。老奶奶昂起頭,雪白的頭發在晚風中飄動。她大叫了一聲:

“殺吧!狗娘養的!”

“叭!”王大槐扣動扳機。老奶奶一頭栽倒在地上!

小金馬藏在地洞裏,心兒不停地“嘣嘣”亂跳。他把耳朵貼到通風的洞眼上,先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沉寂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來什麼也聽不見了。老爺爺怎麼還不來打開地洞的門呢?他用力推推頭頂上的麵缸,卻一點也推不動,心裏更加慌亂了。

老鄉們把張老奶奶抬回家來,放在床上。老奶奶胸部被王大槐打了一槍,卻沒有離開人世,還在微弱地抽氣。小金馬還悶在洞裏。她怎麼能就此閉上眼睛呢?李大嬸和王大娘守在床邊上,對著老奶奶流淚。老奶奶忽然睜大了眼睛,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牆角裏的麵缸。

“老嫂子嗬!”李大嬸輕輕地問,“你還有什麼心事呀?” 老奶奶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她又用手指指自己的心,指指牆角的麵缸,兩眼直楞楞地看著那裏。李大嬸和王大娘才恍然想起她心愛的小外孫來。李大嬸急忙問:

“你家的小銅錘?……”

老奶奶閉上眼睛,手放了下來。

李大嬸和王大娘一商量,由李大嬸到門外站崗,防備壞人進來;王大娘挪開麵缸,打開了地洞的門兒。

小金馬還以為是老爺爺哩,叫了一聲,從洞裏爬了出來。一看是王大娘,他愣住了,忙問:

“老爺爺呢?”

“別怕,孩子!”王大娘說“俺們都是自己人!快去看看你姥姥吧!”

小金馬跑到姥姥的床邊,他不由得發抖了!姥姥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雪白的頭發上沾著鮮紅的血珠兒,鼻孔微微扇動著,隻剩下一絲遊氣。

“姥姥,您……”小金馬叫了一聲,伏在姥姥的胸前,緊緊抓住姥姥的雙手。

姥姥不能說話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來,呆果地望著孩子的臉。忽然她臉上冷汗直流,那雙慈愛的眼睛永遠閉上了。

“姥姥死了!”王大娘低聲哭起來。

小金馬兩手捧住姥姥的臉。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悲痛,打擊得幾乎麻木了。他沒有哭,也沒有眼淚,隻是一聲又一聲輕輕地叫道:“姥姥!姥姥!”姥姥千針萬線給他納的鞋底,還放在枕頭旁邊哩!不到半天,一切都變了,真像在夢中一般。

“乖孩子!”王大娘從老奶奶身邊拉起小金馬來說,“姥姥的後事,有我們呢!你趕快逃命去吧!俺現在知道了,你是金大隊長的孩兒。長大了,可別忘了給你老爺爺、老奶奶報仇!你的小性命,是他們舍著老命換來的哩!”

“老爺爺在哪兒?”小金馬突然清醒過來,問道。

“被王大槐抬走啦!”王大娘心疼地說,“他被那些壞蛋打得好苦呀,死了幾個死,也沒招出一句話來。”

“抬往哪裏去啦?”小金馬著急地問。

“往東北角上去了。誰知那些壞蛋要把他怎樣呢!”

“我去救他!”

小金馬握著拳頭,說完就向外跑。到了門口,他又轉身回來,宣誓似地對躺在床上的老奶奶說:

“姥姥,我一定給您報仇!一定把老爺爺救出來!好姥姥呀,您等著吧!”

“孩子!”李大嬸上來拉住小金馬。小金馬猛地一下掙脫了李大嬸的手,像疾風似地向門外跑去了。

風吹浮雲,遮滿了天空,田野裏一片昏暗。小金馬順著去東北方的大道向前飛跑。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偵察老爺爺被敵人抬到了什麼地方,立刻報告胡叔叔把老爺爺救出來,打死王大槐,為姥姥報仇雪恨!就是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住他。

風越吹越緊,地裏的高粱“呼啦!呼啦!”像海濤似地咆哮著。小金馬恨不能插上雙翅,立即飛到老爺爺的身邊。天色越來越黑,小金馬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來到一片樹林附近,忽然發現前邊晃動著一長溜人影。他立即敏捷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麵,睜大了眼睛仔細瞧,卻聽見前邊的人影在吵嚷:

“這老不死的,把我的腰快壓斷啦!老子抬不動了!”

“把這老東西槍斃了算啦!”

小金馬打了個冷戰,幸好並沒聽到槍聲。他又聽見一個匪徒罵道:

“媽的,快走,不要叫喚!”

“老爺爺還活著!”一線希望湧向小金馬的心頭。他躡著腳尖,悄悄地接近這一溜長長的黑影。他仿佛看見了老人血肉模糊的臉,聽見了老人痛苦的呻吟。

敵人不走村莊,隻走小路。他們穿過一片一片的高粱地,穿過一座一座的樹林,一路上也不休息,像一群惡鬼似的在無邊無際的田野裏遊蕩。小金馬緊緊地盯住敵人黑呼呼的影子。“我要咬住狐狸的尾巴,”他自己對自己說,“直追到狐狸的老窩。”“咬尾巴”這個術語,是老爺爺在偵察敵情的時候教給他的。他仿佛覺得老爺爺就在自己的身邊,立即增加了無限的勇氣,把一切恐懼和疲乏都丟在腦後了。

夜深了,小金馬渾身衣服被汗水濕透了,風吹在身上越來越涼。他跟在匪徒們後麵向西北走了幾裏路,前邊出現了一個村莊。這串長長的黑影子走進村裏,立即引起了一陣狗叫。難道匪徒們就住下來了嗎?小金馬想著,躲進了村南的玉米地裏。隻聽見狗兒在村子中間咬成一片,東頭和西頭的狗大概都聚集到村子中間去了。小金馬記得老爺爺曾經跟他說:“狗如果由村子這一頭叫到那一頭,那麼敵人就穿過村子走了。”像現在這樣,狗都聚集在村子中間叫,就證明匪徒們不是停下來休息,而是住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