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皎潔的明月,小金馬回憶起老奶奶來。老奶奶最喜歡講故事,常常在這樣的月光下,給他講牛郎織女,講七仙女下凡,講嫦娥奔月,講月亮裏的廣寒宮和桂花樹,還有會搗藥的小白兔,三條腿的癩蛤蟆……這些動人的神話故事,曾把小金馬帶進了一個美妙的世界。小金馬真想長出兩隻翅膀,飛到月亮上去,逮一隻小白兔回來送給弟弟小林。

他又想起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來的那個夜晚,月亮跟今天一樣,又圓又亮,掛在楊樹梢頭,一刹那間,到處是鑼鼓聲,爆竹聲,村子裏一片燈籠火把。他領著兒童團的小朋友,和大人們一起歡樂地唱歌,扭秧歌。歡樂好像是沒有盡頭的,夜深了,大家還不想睡。最後還是媽媽好哄歹哄,輕輕地拉著他的小耳朵,才把他拉到床上。在夢中,他還笑醒過幾回呢!

那是多麼歡樂的夜晚嗬!但是這種和平幸福的生活,一眨眼就消失了。日本鬼子才打敗,惡狼似的蔣軍又闖進來了,到處殺人放火。光明的世界立即變成了人間地獄!小金馬一閉上眼睛,姥姥的蒼白的麵容又出現在麵前,她鼻孔扇動著,銀絲似的自發上沾著鮮紅的血珠,枕頭旁邊還放著那隻沒有納完的鞋底。“姥姥呀!”小金馬幾乎要哭出來,忽然又想起了張老爺爺。這位老英雄已經送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養傷了。他傷得多重呀,全身沒有一片好肉,雙手都被匪徒給釘穿了。但願能把這堅強的老人救活!小金馬多麼想去探望他老人家呀!但是,還不知道胡叔叔究竟把他送到哪兒去了!

“唉!”小金馬望著月亮,長歎了一聲。這歎聲卻引起了坐在他旁邊的劉飛虎的不安。劉叔叔輕輕地問:

“孩子,你怎麼不睡嗬?冷了嗎?”

劉叔叔脫下大衣,蓋在小金馬身上。小金馬似乎沒有覺察,他還在沉思。

“想媽媽了嗎?”劉叔叔又親切地問。

小金馬仍舊沒有回答。映著月光,劉飛虎分明看到他眼眶裏含著晶瑩的淚水。

“好孩子,別難過!”劉叔叔靠近小金馬,俯身摟住他的肩頭說,“你媽媽在黃河北岸。有劉鄧大軍把守黃河,敵人說什麼也打不過去的。你盡管放心。”

“這,這,我知道。”小金馬靠緊了劉叔叔,像依在媽媽的身邊。

“那還哭什麼呢?”劉叔叔用衣袖抹掉了小金馬臉上的眼淚,“你離開媽媽,是為了給爸爸報仇,是為了革命,打反動派,完全是自願的。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小金馬挺了挺胸回答。

“對!”劉叔叔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可是有些孩子,卻跟你不一樣。他們離開自己的親爹親娘,完全是被迫的。我就親眼看見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閨女,被親爹親娘給賣了!”

“有這樣狠心的爹娘嗎?”小金馬幾乎不能相信。

“爹娘也舍不得呀!可是欠了地主老財的租子,有什麼辦法呢?娘也哭,爹也哭,那女孩兒哭得在地上直打滾,結果還是被人販子捆豬似地給綁走啦!”

小金馬咬著牙,心裏的血又翻騰起來。劉叔叔接著說:

“那時候,我在地主家當長工。我想,咱們窮人不能盡讓地主老財欺負,就豁了出來,想找幾個窮爺們合夥去劫富濟貧,專搶地主老財的金銀財寶,拿來分給受苦的窮人。”

“這好!”小金馬拍了拍小馬槍說。

“好什麼!”劉叔叔笑了,“後來碰到你爸爸,就被你爸爸給批評了一頓。你想:天下的窮人千千萬萬,憑你搶來的一點東西,能救濟得過來嗎?地主老財到處都有,憑你今天殺一個,明天搶一家,能把他們消滅幹淨嗎?窮人要有好日子過,就得團結起來,把壓迫和剝削自己的地主和反動派全部打倒。都虧你爸爸呢,他給我指出了一條正路,把我引上革命的光明大道。”

小金馬一麵聽著一麵想:怪不得劉叔叔這樣尊敬我爸爸哩!等到劉叔叔講完了,他問:

“叔叔,您的爸爸媽媽,現在在哪兒呢?”

“我嗎?”劉叔叔苦笑了笑說,“我三歲餓死了爹,五歲餓死了娘,就跟著姨母到處要飯。十三歲上,我就給地主放羊啦!唉,那些年月,苦就不必說了。”

“叔叔!”小金馬滿懷同情地問,“您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孩子,你說得不對!”劉叔叔望著小金馬的臉說,“我怎麼沒有親人呢?我加入了共產堂,黨就是我的親娘!媽媽生了我下來,沒等我長大成人,她就死去了。是誰把我培養成一個革命戰士的呢?是親愛的黨。黨真比親娘還要親哩!說到親人,那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呢!全國的工人、農民,都是我的親人!我從心眼裏愛他們,心甘情願為工人、農民拚命流血!就是全世界的工人、農民,也都是我的親人呀!”

“叔叔,我也是你的親人哩!”小金馬望著天空裏的繁星,依在劉叔叔胸前親切的說。

“對啦,你也是!全黨全軍的同誌,都是我的親人!咱們的母親,就是共產黨。在革命大家庭裏,誰也不會覺得孤單,不會覺得無依無靠。革命同誌都是心連著心的好兄弟,……時間不早啦,你快睡吧!”

小金馬並不覺得困。為了使劉叔叔安心,他躺了下來,還閉上了眼睛。劉叔叔的性格是多麼鮮明呀。見了敵人,他真像一隻猛虎似的,恨不得撲上去張口把敵人咬死。可是對小金馬,對戰士同誌們,他總是那樣和藹可親,總是盡力幫助別人,把最大的困難留給自已。

“唧唧喳喳”的秋蟲,叫得小金馬不能入睡。一個個武工隊員的麵容,陸續出現在他的眼前。成天笑眯眯的是李二虎。他比小金馬隻大三歲,是個佃戶的兒子,閃著一對貓兒似的小眼睛。有一次他病了,胡隊長要送他到後方休養去,他哭著說:“我不能離開隊伍,我不去休養呀!”

他真把武工隊當成自己親愛的家了。

滿臉胡子茬的是韓桂山叔叔。他是個有兒有女的爸爸了。有一天,他老婆領著大的,抱著小的來找他。不知為什麼,老婆悲傷地哭起來了。隻聽見韓桂山叔叔生氣地說,“真是的,哭什麼呀!你叫我回家,我可辦不到。孩子挨餓,我怎麼能不知道?可是挨餓的孩子多著啦!不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咱們窮人隻有餓死這一條路。”他老婆聽了他的話,心裏開了竅,就領著孩子回去了。

還有王立入叔叔,他有個六十多歲的母親,兩眼都失明了。王立人叔叔把姐姐接回家來照顧母親,自己參加了革命部隊。有一回部隊從他門前經過,胡隊長叫他回家去看望母親。王立人叔叔當夜就趕回武工隊來了,他說他放心不下這個革命的大家庭。

武工隊員們年齡備不相同,性情也各不相同——有的愛說愛笑,有的沉默寡百,有的急躁,有的溫和,……但是每個入都有一顆火熱的心,忠心耿耿地熱愛著革命的大家庭。

這個家多麼好嗬!小金馬看著躺在身邊的劉飛虎叔叔,心裏有說不出的快慰。他好像睡在自己家裏的床上,睡在媽媽身邊,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夜裏,胡隊長領著武工隊路過孫樓。一個老漢從樹影裏跑出來,低聲叫道:

“老胡,有句要緊的話!”

“什麼事?”胡隊長拉住老漢的手,親切地問。

“你沒聽說吧?”老漢的聲音有點顫抖。

“什麼事呀?”胡隊長問。

“當真不知道?你蒙在鼓裏啦!”

“有您老人家通風報信,我怎麼會蒙在鼓裏呢!”胡隊長風趣地說,“快說吧,什麼情況這樣嚴重?”

“敵人出錢買你的頭!”老漢的口氣非常認真,“你還沒聽見說麼?”

“我的頭值多少錢呀?”胡隊長笑著問。

“敵人出五百萬哩!”老漢擔心地說,“許莊寨的敵人司令部貼出布告說:誰能砍下你的頭來,賞中央票五百萬元……”

“五百萬!哈哈,敵人真是太吝嗇了!”胡隊長回過頭來問小金馬說:“孩子!你說。胡叔叔的腦袋隻值五百萬麼?”

小金馬被問得莫名其妙,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讓敵人去做他娘的好夢吧!”胡隊長又抓住老漢的手,開玩笑似地說:“老人家,您以後再報告這樣的情況,我可要拔下您的胡子了!這有什麼稀罕?敵人還巴不得我們都生瘟病死絕了哩!那他們才高興得飛上天了!我倒要看看,到底誰砍了誰的頭!”

“那你也得小心才是呀!”老漢再三叮嚀說。

“我知道,”胡隊長說,“成天在敵人眼皮底下轉來轉去,不小心還行?這個不用您老人家擔心。隻要您把敵人的情況,地主的行動,隨時報告給我們就行了。至於我的頭嘛,用不著太關心,它在我的脖子上長得牢穩著哩!”

半夜,月亮拐到西南角去了。

孫樓的一片瓦房跟前,走動著六七個人影。村裏的狗聽到了“沙沙沙”的腳步聲,亂哄哄地狂吠起來。一個南方口音的人打著門大聲叫道:

“開門哪!快給老子開門!”

瓦房的主人孫家遜哆哆嗉嗦地從床上爬起來,聽著打門聲一陣急似一陣,膽戰心驚地隻好出來開門。

他用顫抖的手拉開門閂,輕輕把大門打開,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國民黨軍官,帶著一個腰粗肩膀寬的衛士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勤務員。門外還站著三四個哨兵。

孫家遜像從惡夢中醒來似的。恐懼立即消失,長長的臉蛋上堆起了笑容。

“歡迎,歡迎!”他向軍官深深地一鞠躬,還點頭哈腰地向門外的士兵說:“弟兄們辛苦啦!”

“不用客氣!”軍官冷冷地說,“這兒是孫府嗎?”

“是,是,長官請進!”孫家遜又深深地一鞠躬,閃在一旁。

“老先生請,哈哈哈!”軍官嘴裏推讓著,一邊笑,一邊大踏步跨進門去。

孫家遜小心翼翼地跟在軍官的後邊。

高個子衛士端著張開機頭的盒子槍,一路走,一路警惕地東瞧西望。小勤務兵腰裏掛著個公事皮包,手裏拿著軍官的手杖,肩上還扛著一支小馬槍。

進了堂屋,孫家遜馬上把北牆上的財神像揭去,露出蔣介石的半身像來。

軍官俏皮地向蔣介石像點了點頭,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問:

“老先生挨鬥了嗎?”

“長官嗬,一言難盡啦!”孫家遜的山羊胡子抖動著,眼眶都發紅了,顯得激動起來,“窮小子能饒了我嗎?什麼東西都鬥光了嗬!”

“‘國軍’,過來,窮小子把東西都退給你了嗎?”

“自己人不說假話,那些財物哪能要得回來!真如石沉大海,無從說起!”

“領頭鬥你的是哪個小子?”軍官生氣了,“快報告我,我殺他的頭!”

“長官息怒!”孫家遜泄氣地說,“君子不跟小人一般見識,算了吧!”

“算了?”軍官拍了一下桌子,瞪圓了眼睛說,“你這老狗,是勾結共產黨了吧?”

“這……這話哪裏說起!”孫家遜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蔣介石的像,帶著哭聲說,“我對著蔣大人起誓:我姓孫的就是變了鬼,也不能和共產黨——這班窮小子算完哪!”

“那麼你為什麼不報告匪情?”軍官氣呼呼地問。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孫家遜捋著山羊胡子說,“等‘國軍’把共軍消滅了,那些窮小子還不是甕中之鱉,還能長著翅膀飛了?”

“嘿嘿!”軍官冷笑了一聲,“你這個老滑頭,還怕‘國軍’在這裏耽不久麼?”

“長官,這,這,這是哪兒的話。”孫家遜陪著笑臉,結結巴巴地說,“‘國軍’實力雄厚,這,這,這誰都知道。要不,共軍怎麼就望風而逃呢!可是咱這塊地方呀,共軍是跑啦,那些暗共產黨,暗民兵,可多著哩,多得像牛毛似的。長官,你聽說麼?共產黨還有個什麼武工隊,有個姓胡的混帳小子領著……”

“姓胡的?”軍官眨眨眼睛,逼緊一步問,“你說,他在哪裏,我正要抓他呢!”

“那姓胡的小子可是了不得!”孫家遜把嗓門壓低了說,“他神通廣大,來無影,去無蹤,半夜還在孫樓,一清早又到了張家莊,窮種們都護著他。王大槐總算是俺這一片地方的人物頭頭了。他帶著百十來個還鄉團,威風凜凜地回來給財主家報仇雪恨,卻被那姓胡的小子收拾得幹幹淨淨!長官,王團長可死得慘嗬!他家在清朝是舉人;到了民國,是咱國民黨縣裏的委員;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又當了司令。改朝換代,王家門前的旗杆不倒。哪裏想得到竟叫武工隊用槍給崩啦!唉,這算什麼世道!”

孫家遜一麵歎息,兩顆眼淚順著他肮髒的麵頰流了下來。軍官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孫家遜接著恨恨地說:

“長官,你說武工隊是誰勾來的?聽說是一個小八路羔子,老共產黨金英魁的兒子。那小雜種可惡透了,真是人小鬼大,無惡不作。長官抓到他,千萬用零刀子剮了他!”

站在門檻上的小勤務員向孫家遜瞟了一眼,又趕忙把頭低了下去。

“我就是來給王團長報仇的!”軍官提高了嗓門說,“你快把村裏的暗共產黨告訴我!”

“哎呀呀,長官!”孫家遜抖擻起來,“要是斬草不除根,可不是鬧著玩哪!明天姓胡的闖進來,我這一大家人口,還能活命嗎?”

“飯桶,”軍官火了,又拍了一下桌子,“有我給你作主,你還怕什麼!”

“這,這敢情好。”孫家遜陪著笑臉,吞吞吐吐地說,“可,可是……”

“你還是害怕?”軍官又冷笑一聲,厲聲問,“好,你就抬起頭來看一看吧,我是誰?”

“長官,你……”孫家遜霎時間嚇呆了,瞪圓了眼睛望著軍官,張大了嘴。軍官猛然站起來,一把撕碎了蔣介石的半身像,摘下了頭上的大簷帽,脫去上身的軍服,指著孫家遜罵道:

“老混蛋,你認得姓胡的嗎?”

“胡……胡……胡大隊長!”孫家遜“撲”的一聲,雙膝跪在地上,臉“刷”地變白了。

“把這個狗地主槍斃了吧!”站在門口的衛士大聲叫道。

小勤務員端起小馬槍,“嘩啦”一聲拉開槍栓,推上子彈,瞄準了孫家遜的腦袋。

孫家遜幹號一聲,癱在地上。

“且慢開槍!”胡隊長向小勤務員擺了擺手。

“饒……饒……”孫家遜的舌頭短了半截,渾身篩糠似地抖了起來,翹著山羊胡子,兩隻眼睛瞪得像雞蛋似的。

胡隊長嚴厲地警告孫家遜說:

“我記下你今天的帳,暫時饒了你的狗命!你記住:孫樓要有一個群眾被國民黨殺了,我馬上殺你的頭!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去。聽見沒有!”

“聽……聽……聽……”

“告訴你們這一片的地主!共產黨和八路軍永遠不離開這裏。哪個敢向群眾報複,我立即要他的狗命!”

“是……是……小人不敢……”

胡隊長一揮手,帶著扮勤務員的小金馬和扮衛士的劉飛虎走了。孫家遜嚇掉了魂兒,還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頭,嘴裏喃喃地叫道:“是……是……小人不敢……”他老婆上來拉他,他還以為武工隊要拉他出去槍斃,嚇得眼珠翻白,哆哆嗦嗉地叫道:“是……是……”小人不敢……”

孫家遜從此嚇成了一個大傻蛋。他隻要看見人,便嚇得打躬作揖地說:“小人不敢!是……是……”

武工隊的威名振奮了敵後的人民群眾。打死王大槐,嚇傻孫家遜,像《三國》、《水滸》裏的故事一樣,在人們嘴上廣泛地流傳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