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叔叔!”小金馬問。

“你說怎麼啦?原來我心裏一慌,子彈推上膛,沒勾扳機,就退出來啦!你說打誰吧,連點響聲都沒有,連嚇唬鬼子也嚇唬不成呀!我還算個大男子漢哩,真是丟了老鼻子人啦!”

小金馬聽著也笑了。劉飛虎又說:

“世界上沒有天生的戰士。哪一個能剛參軍就當了英雄?反正我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戰士是從戰鬥中鍛煉出來的!何況你是個孩子,出點兒錯怕什麼呢?”

小金馬心裏舒坦多了。他咬了一口蔥花餅,覺得香噴噴的,好吃極了。

月亮隱沒在雲彩裏了。東方出現了暗紅色的曙光。空氣裏飄蕩著高粱剛要成熟的香味兒。宿在林中的小鳥喧鬧起來了。

經過半夜的行軍,武工隊員們都感到有點疲乏。他們呼吸著這樣清新的空氣,精神馬上振奮起來。胡隊長又替小金馬背起了小馬槍。小金馬心裏很感動,他對自己說:“胡叔叔還跟以前一樣地愛我哩,好像我從來沒有犯過錯誤一樣。”

天色明了,武工隊來到桃林圍繞的小朱樓村前。這裏隻有十幾戶人家,四麵都是高粱地。村上住的都是赤膽忠心擁護革命的貧農,是武工隊可靠的據點。胡隊長打算讓戰士們在這兒休息半天。

到了村子口上,胡隊長沉思了一會,把久經戰鬥考驗的王立人叫到跟前,命令他說:

“這兒往東去的大路,經常有敵人通過,你到那兒去放哨,發現情況就立刻回來報告。”

“是!”王立人簡短有力地回答。

“我……”小金馬心裏癢癢地,想和王立人一起去。但是一想到昨天才犯了錯誤,他立刻把話收住了,眼睛局促不安地望著胡隊長。

“你也想去嗎?”胡隊長已經看出小金馬的心事,“好吧,跟王叔叔去鍛煉鍛煉。可是得記住:要聽王叔叔的話!”

“保證聽話!”小金馬激動得臉都紅了。“胡叔叔還信任我哩!”他快樂地想。

看著小金馬得意的樣子,胡隊長笑了起來,戰士們也笑了。

“咱們走吧!”小金馬高興地向王立人說。

“你可要服從我的命令呀!”王立人笑著說。

“我已經向隊長下了保證啦,王叔叔!”小金馬認真地說。

“下保證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王立人一邊走,嘴裏還嘮叨著。

“那您就看吧!”小金馬有點生氣了。他背起小馬槍,緊緊地跟在王立人後邊。

一輪紅日,衝破瓦藍色的雲塊,從東方升起來。高粱葉和穀棵上的露水,像千萬顆珍珠,閃閃爍爍地放起光來。附近的村莊飄起了縷縷炊煙,真是一片和平景象。

他們越過一塊穀地,沿著大路搜索前進,沒發現有什麼動靜。一直走了五六裏路,王立人把小金馬帶進一片高粱地,在一個墳頭上坐了下來。小金馬忽然想起了王立人還有個老母親,就關心地問:

“王叔叔,您回家看媽媽去了嗎?”

“胡扯什麼!孩子,別問了!”王立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怎麼啦?”小金馬吃了一驚。

“我娘死了!”

“死了?”小金馬叫了出來。

“死了!”王立人沉痛地搖了搖頭,血紅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前麵。“五天前被地主抓去活埋了!前天才得到的消息。”

小金馬咬著嘴唇,心裏非常激憤。王叔叔的媽媽,他雖然沒有見過,想起來一定跟奶奶一樣,是個挺慈祥的老太太。萬惡的地主,卻連這位六七十歲的雙目失明的老太太也不肯放過。小金馬看看王立人,競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他。

正在這時候,小金馬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刷刷”的腳步聲。他站到墳頭上一望,隻見大路上塵土飛揚,敵人的步兵排成四路縱隊,飛快地向西跑過來。他急忙溜下墳頭,低聲對王立人說:

“敵人來了!”

“別吱聲!”王立人早已把盒子槍拿在手裏。他看得很清楚:這是蔣軍的清剿部隊,大約有兩百來人,正向小朱樓奔去。回去報告吧,已經來不及了。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隻有鳴槍告警。可是隻要槍一打響,他和小金馬就暴露了,立刻有被敵人包圍的危險。現在必須當機立斷。

“小金馬!”王立人低聲叫道,“你聽我的話麼?”

“聽!”小金馬準備接受命令。

“好!把槍交給我。”王立人說。

小金馬躊躇了一下,把小馬槍遞給了王立人:

“給你!”

“把軍帽也扔了,”王立人眼睛望著大路上奔走的敵人,“變成一個普通的小孩,趕快離開我!跑得越遠越好!”

“什麼?叫我逃跑!”小金馬幾乎氣炸了,“我不幹,死也萬幹!”

“好孩子,快聽話。”王立人急得鼻尖上冒汗了,“我一打槍,敵人就會圍上來。”

“我決不逃跑!”小金馬氣呼呼地說。

蔣軍已經飛快地跑過去,離小朱樓隻有三四裏地了。王立人勸不走小金馬,咬緊牙關下了決心,端起盒子槍向蔣軍打了兩槍。

“叭!叭!”清脆的槍聲響徹雲霄。

正向前進的匪軍立即伏倒在地上,向王立人和小金馬的方向亂打槍。槍聲開始是零亂的,隔了幾分鍾,子彈便像驟雨似地打過來了。

“跟我走!”王立人把小馬槍遞給小金馬,帶著他一邊向東南方飛奔,一邊回頭打槍,想把蔣軍從小朱樓的方向引過來。剛跑到高粱地邊上,王立人忽然一頭栽在地上,鮮紅的血,從他的胸脯上流了出來。

“王叔叔!”小金馬彎下腰,想扶起王立人。

“好孩子!快跑!”王立人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望著小金馬說,“胡隊長聽見槍聲,一定帶隊伍撤走了。咱們的任務完成啦!你趕快跑吧!”

“不!叔叔!”在這樣的時候,小金馬怎麼能扔下王叔叔呢?但是王立人負了傷的身子是那麼沉重,他使勁拖也拖不動!

“我跑不了啦!”王立人咬著牙說,“快跑!孩子,我掩護你!你還是個孩子,快跑!……”

小金馬急得渾身是汗,他隻恨自己太沒有力氣。要是能找個隱蔽的地方把王叔叔藏起來,也就好多啦!他抬起頭來向四周探望,隻見蔣軍離他們隻有三四十步遠了。

“叭!叭!叭!”王立人撐起身子,一連打倒了好幾個蔣軍。小金馬也端起小馬槍向匪軍射擊。匪軍又臥倒在地上,停止前進了。小金馬一口氣打了一排子彈,連忙從腰裏掏出手榴彈,扣住弦正要扔出去,卻被一個偷偷竄到背後的蔣軍,對正他的腦袋沉重地打了一槍托。小金馬兩眼直冒金花,昏倒在地上。

等到小金馬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雙手已經被敵人捆住了。他睜開眼睛一看,王立人倒在他的身邊,肩膀和胳臂上全是血。

“叔叔!”小金馬大叫一聲。

王立人受了好幾處傷,血流得過多,已經昏迷了。他迷迷糊糊地聽見小金馬喊他,隻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不準叫!”蔣軍端著刺刀威脅小金馬。

“我偏要叫!”小金馬昂起頭大聲喊,“叔叔!王叔叔!”

王立人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微微地睜開了血紅血紅的眼睛,對小金馬看了一眼。小金馬好像聽見王叔叔囑咐他:

“孩子!要堅強,什麼話也不能說!”

“走!”兩個蔣軍用刺刀逼著小金馬。另外兩個蔣軍把王立人死拉活扯地從地上拖了起來,一個人背著,一個人抬著腿,跟在後邊。走到一個墳頭後麵,小金馬才看見一個蔣軍的軍官伏在臨時挖的工事裏。這個膽小鬼生怕高粱地裏還有子彈飛出來,把腦袋藏在土堆後麵,隻敢用望遠鏡向外麵眺望。

“報告營長!”押著小金馬的蔣軍向軍官行了個禮,報告說,“我們捉到一個共軍傷兵,還有一個小八路!”

兩個蔣軍把王立人“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王立人身子抽搐了一下。小金馬不由得心疼地叫了一聲:“叔叔呀!”他立刻想到,現在是在敵人麵前,必須表現得十分堅強,就睜大了眼睛直瞪著蔣軍營長。

蔣軍營長站起身來,走到王立人身邊,用馬靴踢了兩下王立人的臉,仔細看了一看,回過頭來裝得和顏悅色地對小金馬說:

“小家夥!來,咱們來談談!”

小金馬不吭氣,他望著蔣軍營長滿口金牙的大嘴,直覺得惡心。

“你不用害怕!”蔣軍營長又咧著大嘴笑了。

“我才不怕呢!”小金馬氣呼呼地說。

“那好,你坐下吧!”蔣軍營長還擺了擺手。

“坐下就坐下!”小金馬一屁股坐在蔣軍營長對麵。

“我們‘國軍’向來優待小八路!”蔣軍營長眯縫著三角眼說,“小孩子嘛,都是受了大人的騙!”

小金馬在心裏罵道:“別放狗屁了!”

“你是哪一部分的?”蔣軍營長還裝著笑臉。

“我在民兵隊!”小金馬沒好氣地回答。

“沒撒謊吧?”

“沒!”

“民兵隊有多少人?”

“一百多個!”

“隊長是誰?”

正在這時候,王立人在地上大口地抽起氣來,額角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小金馬像鋼刀紮心似的難受。他不顧一切撲到王立人身邊,心疼地叫了一聲:

“叔叔!”

“甭叫啦!他已經不中用啦!”蔣軍營長一把拉開小金馬,從腰裏掏出美國造的小手槍,對準了王立人的腦袋。

“叔叔!”小金馬發瘋似地叫了一聲。

“叭!”一聲槍響,小金馬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他趕忙咬了咬牙,緊緊地握著拳頭,直挺挺地站在仇人麵前。

“看見了嗎?小兔崽子!”蔣軍營長一邊說,一邊把烏黑發亮的手槍,在小金馬的鼻尖上晃來晃去。“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像這樣崩了你!”

“我說的是實話嘛!”小金馬回答道。

“隊長是誰?快說!”

“就是他!”小金馬指了指王立人的遺體。

“喝,原來你就受了他的騙。”殘忍的蔣軍營長又裝出了笑臉,“小家夥,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呀?”

“住在張集!”小金馬指了指正北方。

“張集!好!”蔣軍營長得意地摸了摸老鼠胡子,從公事包裏摸出一張軍用地圖,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民兵隊一百餘人,住在張集,隊長已被打死……”

小金馬聽他唧咕,心裏暗暗高興:敵人真上了他的當了。他望了望血肉模糊的王立人,心裏暗暗說:“王叔叔,你放心吧!”

“你沒撒謊吧?”蔣軍營長厲聲問。

小金馬一口咬定說:“沒有!”

“反正你也跑不了!”蔣軍營長又把手槍在小金馬鼻子前麵晃了兩晃,“認得這個嗎?”

“是美國貨吧!”小金馬輕蔑地說。

“最好的美國貨!”蔣軍營長向天空又“叭”地放了一槍。“你馬上領我們到張集去!找著了民兵隊,我就放了你。要是找不著,我一槍敲碎你的小腦殼!”

小金馬瞪著眼睛不說話,他心裏恨死了敵人。

集合號響了。蔣軍在大路上整好了隊伍,準備向張集出發。蔣軍營長把小金馬交給尖兵班尖兵班是大部隊行動時候的先頭隊伍,擔任偵察任務。,惡狠狠地說:

“叫這個小兔崽子帶路!張集要是沒有民兵隊,你們把他交給我,我要親手敲碎他的小腦殼!”

小金馬扭回頭來,看了看親愛的王叔叔。他竭力控製自己心底的悲憤,低低地喚了一聲:“再見啦,叔叔!”

“快走!”蔣軍吆喝著,推著小金馬上路。

小金馬走在最前麵。他知道張集根本沒有民兵隊,這一點他完全放心。可是到了張集,殘暴的敵人會把他怎樣呢?霎時間,慈祥的奶奶,堅強的媽媽,天真可愛的小弟弟,都出現在他眼睛前麵了,是不是從此就見不著他們了呢?還有那外表很嚴厲、心裏特別關切他的胡叔叔,還有像媽媽似地愛護他的劉叔叔,……張老爺爺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多少血海深仇,都還沒有報哩!小金馬心裏像亂麻似的,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小雜種,快走!”蔣軍吼叫著,用刺刀推著小金馬的背。

小金馬不由得全身一震:“難道我怕死嗎?”他猛然想起爸爸說過:“怕死是可恥的!”可是什麼時候說的,他記不清,反正爸爸這樣說過,而且是高聲說的。他立刻打起精神,昂起頭來,大踏步地朝前走。天空藍得像明淨的湖水似地,太陽正放射著燦爛的光輝。高粱穗子紅得像寶石一樣,正在灌漿的穀穗隨著微風搖搖擺擺。燕子穿梭似地飛來飛去。這一切多麼美好嗬!

“我不能白白送死,”小金馬心裏陡然湧上一個念頭,“我得逃跑!”

小金馬回過頭來看看跟在他身後的蔣軍。十來個蔣軍緊緊跟著他,有兩個還用刺刀緊緊逼住他,提防他逃跑。蔣軍營長騎在馬上,帶著大隊人馬跟在後邊,隻離開一裏多路。在敵人的一百多雙眼睛前麵,他怎麼跑得了呢!小金馬正在著急,猛聽得前邊高粱地裏一聲槍響,機關槍跟著就“嘎嘎嘎,咕咕咕”地吼叫起來,子彈像雨點似地,打在敵人的尖兵班後麵,切斷了後麵的敵人。手榴彈、“轟轟”地,在敵人的尖兵班跟前炸開了花。

敵人的尖兵班你壓我,我壓你,像掐了頭的螞蚱似地倒在地上,嘴裏亂嚷:“殺呀!殺呀!”卻沒有一個敢抬起頭來。

小金馬急忙一骨碌滾到大路邊的溝裏。他開始有點迷惑,但是立刻清醒過來。他趁敵人混亂的當兒,迅速向一塊穀地爬去。

槍聲,手榴彈聲,像旋風一樣,越響越緊了。小金馬一爬進穀地,就直起腰來,向著正東方一片高粱地拚命地跑去。

小金馬穿過一片又一片的高粱地,一口氣跑了四五裏路,直跑得頭暈眼花,心口一陣陣發疼。他的兩條腿像踩著棉花似地,再也拖不動了,最後倒在一片鬆林裏,張大了嘴兒直喘氣。

這是怎麼回事呢?不是做夢吧!小金馬想:張集根本沒有民兵,而且也沒有走到張集,怎麼會突然打起槍來呢?武工隊不會跑到北邊來的,那又是誰呢?他抬起頭來看看,太陽明明在天空裏照著,自己確實脫險了。這決不是作夢。小金馬正納悶,忽然又聽得“乒乒乓乓”幾聲槍響,蔣軍在高粱地外麵叫道:

“追嗬,追嗬!”

“抓住這小兔崽子!”

小金馬站起身來,剛跑了幾步又栽倒在地上,他的兩條腿再也跑不動了!可不能讓敵人抓住呀!小金馬望了望枝葉稠密的鬆樹,咬著牙猛一下爬了起來,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口氣爬了上去,把自己隱藏在傘蓋似的樹葉中間。

原來在這次突然襲擊中,蔣軍的尖兵班全部報銷了。蔣軍營長立刻展開後邊的隊伍,集中火力向高粱地裏猛烈射擊。打了半天,高粱地裏卻沒有回聲,進去一看,隻見無數成熟的高粱穗兒被槍彈打落在地上,卻沒有一個人影兒,連那個脾氣倔強的小俘虜,也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可把蔣軍營長給氣炸了。他吹胡子瞪眼睛地,嚷著要敲碎小八路的腦殼,命令蔣軍擺成篦子隊形,在一片片高粱地裏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