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馬躲在茂密的樹葉中間,偷偷地向下望,隻見四周圍的高粱稈兒都在亂晃動,這兒,那兒,都有刺刀在閃閃發光。

來了!小金馬的心兒像小鼓似地“嘣嘣”亂跳。他屏住氣息,解下腰帶來,把自己緊緊地綁在樹幹上。

十幾個蔣軍向鬆林邊走來了,都跑得脹紅了麵皮,氣喘呼呼的。

“可把老子給累壞了!”一個蔣軍喘著氣說。

“活見鬼!”另一個蔣軍罵道,“搜索個屁呀,有一千個也跑掉了。”

“當官的動一動嘴,當兵的跑斷了腿。”又一個蔣軍抱怨地說。

“捉不到了,早跑掉了!”

“我看見小兔崽子跑到這邊來了!”

小金馬在樹上嚇了一跳,隻聽得另一個蔣軍狠狠地罵道:

“你他媽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吧!”

那個蔣軍很不服氣說:“沒往這邊跑,你砍我的腦袋!”

“你的腦袋值幾個臭錢!”那個罵人的蔣軍說,“還比不上當官的尿壺值錢哩!”

這群蔣軍互相咒罵著,嘲笑著,又鑽進高梁地裏去了。小金馬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這時候,高粱地裏到處是敵人。他們像圍獵似地叫喚著:

“截住呀!截住呀!”

“捉住小八路有賞呀!”

“別藏了,我看見你了!”

“出來投降吧,不出來老子就一槍打死你!”

小金馬想:“現在可沒法再逃了,要我乖乖地下去投降,辦不到!我死也就死在這棵樹上。”他緊緊地抱住樹杈子,隻等敵人打槍。可是隻聽得敵人把槍栓弄得“誇誇”地響。小金馬明白了:敵人一定是故意嚇人的。要是真看見了,他們還嚎什麼呢!他心裏又鎮靜下來。忽然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小金馬低頭一看,二十來個蔣軍向鬆林走來了,都斜背著長槍,歪戴著帽子,一邊走,一邊在謾罵:

“一個小娃子,也值得費這麼大的勁!”

“共產黨的小兔崽子可厲害哪!”

“老子可不信!”

“你不信?還鄉團團長王大槐,聽說就死在這個小八路手裏!”

“吹牛唄!”

“可不是吹牛!咱營長就上了這個小八路的當,一個尖兵班全部給報銷了。”

看樣子,這些蔣軍要到鬆樹底下來休息了。這可壞啦!小金馬急得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蔣軍要是一倒在地上睡覺,仰起頭來,還會看不見他嗎!他就這樣躲在樹上等死嗎?不,不能!王立人叔叔最後跟敵人搏鬥的情景,立刻出現在他前麵。小金馬勇敢地作出這樣的打算:“敵人一發現我,我就突然從樹上跳下去,撲在敵人的身上,奪他們的槍。要是奪不下來,我用牙齒也咬他幾口。最後呢?最後我就高呼:‘共產黨萬歲!’像故事裏講的英雄一樣,光榮犧牲!”

小金馬解下綁在樹枝上的腰帶,作好了往下跳的姿勢。蔣軍越走越近了,小金馬的心弦也越繃越緊了。正在這時候,東邊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射擊聲,蔣軍的號聲又響了。

“他媽的,又是衝鋒號!”一個蔣軍叫道。

“快跑步呀!”有人在高粱地外邊喊。

敵軍都端起槍,一窩蜂地向東邊跑去,一霎時就不見影蹤了。小金馬隻聽得槍聲越來越激烈,在樹上卻什麼也望不見。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東邊又打起來了呢?是武工隊麼?我們隻三十來個人呀,怎麼能到處打槍呢?今天發生的事,真像在夢裏一樣,叫小金馬摸不著頭腦。

不一會兒,槍聲又漸漸稀疏,終於沉寂了。連零亂的射擊聲也停止了。小金馬覺得還不是爬下樹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變成什麼樣兒了嗬!腳上隻剩了一隻鞋,那一隻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了他。原來是白色的,被胡隊長染成了紫色的所謂軍裝褲,從膝蓋到褲腰扯破了一個大口子,連小肚子都露出來了。小軍帽——那是他唯一的軍人標誌,真正的八路軍被服廠出品,是李二虎鄭重地送給他的——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帶著一排布紐扣的小褂子,還是張老奶奶親手給他縫的哩,也被扯得粉碎了。小金馬想:“我真變成要飯的小花子了!這有什麼呢,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能打反動派呀!”

一輪紅日像車輪似地慢慢地滾進血紅的雲霞裏去了。原野多麼沉靜呀!小金馬知道,隻要太陽一下山,蔣軍就縮在據點裏,不敢出來活動了。他放大了膽子,從樹上溜了下來。哪兒想到兩隻腳一落在地上,就疼得鑽心。他用手摸了摸,前掌上,腳趾縫裏,磨出四五個像葡萄粒似的大血泡泡,還鼓得老高哩。真奇怪呀!方才從敵人手裏逃脫的時候,他競一點兒也不覺得疼,而現在卻疼得站都站不住了。

小金馬幹脆把小褂撕破了,包上那隻光著的腳。他忍住痛站起來,挺了挺身子,覺得自己突然長得又高又大,簡直跟劉飛虎叔叔一樣了。他向敵人退走的方向,連連唾了兩口:

“呸!你們都是笨豬,都是傻瓜!咱小八路在這裏呢!你們有種的,就來捉吧!可是我也不等候你們了!再見!”

小金馬放聲大笑起來。他艱難地邁開兩條小腿,一搖一擺地走了。

茫茫的夜色,隱沒了這個才脫離危險的小戰士。

風吹得高粱葉子“嘩啦嘩啦”地響。下弦月升上天空,放射著皎潔的光輝。

小金馬望望閃閃發光的北鬥星,相信自己沒有走錯方向。他想到西南孫樓方向去找尋自己的隊伍,但是走來走去,每個村莊都有狗咬。他不敢進村去問路,隻好退到一片穀子地裏,坐下來休息,心裏盤算著:要是真找不到武工隊,那就隻好到張家鎮去。那裏的群眾待他可好啦。

一整天沒有吃也沒有喝,小金馬喉嚨裏幹得像要冒煙了,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地響。“克服克服困難吧!”他對自己的肚子說,忽然想起了爸爸講過的一個紅小鬼的故事:

在工農紅軍長征的時候,一個十三歲的紅小鬼負傷掉了隊。他並不害怕,隻是想念自己的軍隊。白天,他一直跟著紅軍的腳印向北走,餓了吃山上的野果,渴了喝山下的泉水。夜晚一個人藏在高山密林裏,到處是狼嚎虎嘯,他隻好爬到樹上去睡覺。他忍受著傷口的疼痛,一直追趕了二百多裏路,才追上了親愛的紅軍,跟紅軍一同來到了延安。現在,這個小鬼已經當了八路軍的營長了。

這兒是平原,沒有老虎,也沒有野狼。還鄉團和蔣軍到了夜晚是不敢出來的,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小金馬想起紅小鬼的故事,膽子更壯了。他打算幹脆在穀地裏舒舒服服地睡一覺,明天天亮以前再起來趕路。才躺下來,他忽然看見三隻灰黃色的小野兔,一隻跟著一隻,蹦蹦跳跳地向他身邊跑來。小野兔隻有拳頭那麼大,翹著短短的尾巴,擺動著長長的耳朵,機靈地用小嘴兒啃著穀穗兒。

“多好玩嗬!”小金馬心裏高興極了。他等一隻小野兔走近身邊,悄悄伸出手來,猛一下把它捉住了,剩下的兩隻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了。

小金馬用兩手捧起毛茸茸的小野兔,越看越可愛,小野兔並不十分怕他,還扇著鼻子嗅他的手指頭呢。等了一會兒,兩隻逃跑的小野兔又出現了,站得遠遠地,閃著亮晶晶的小眼睛,望著被小金馬捉住的同伴。小金馬心裏非常感動,慢慢地將手裏的小兔子放在地上,愛憐地說:

“小東西,走吧,你的哥哥弟弟在等你呢!跟他們找媽媽去吧!小心呀,別叫黃鼠狼給捉住了!”

小野兔真像懂話似的,馬上向它的同伴跑去。三隻小野兔又聚在一起了,一蹦一跳地鑽進了穀地的深處。

“它們一定找媽媽去了!”小金馬想,“我不能睡覺,得趕快去找我的武工隊!”

小金馬從地上站起來,他腳上的紫血泡痛得像針紮一樣,渾身軟綿綿的,眼睛裏泛著金星兒,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住了。他慢慢地走到高粱地裏,用手扳倒一棵高粱,搓下生米,放到嘴裏嚼起來。剛成熟的高粱米甜絲絲的,非常好吃。他一連吃了兩穗,又折了一根高粱稈兒,吸吮裏麵的汁水。他幹得連舌頭都快要轉不動了,高粱稈的水分極少,總是不能解渴。

“唉,要是下場雨就好啦!”小金馬抬起頭來望望天空,天空裏布滿了星星。

小金馬硬打起精神,向西南方向一氣走了三裏多路。他腳上的血泡磨破了,痛得渾身直冒汗,隻好拄了根高粱稈兒,一拐一瘸地向前走,忽然看見前麵有一片綠油油的西瓜田,小鼓似的西瓜一個挨著一個,在月光下像碧玉似地發亮。小金馬兩眼瞅著西瓜,喉嚨更渴得像要冒煙似地。“這是誰的西瓜呢?怎麼到這時候還沒有摘呢?一定是地主的。我摘它兩個來吃了,好有勁兒去找武工隊。這有什麼不對呢?不能說犯群眾紀律吧!”小金馬心裏想著,就悄悄的向西瓜地爬去,但是又一想:“這西瓜要是群眾的,那可不行嗬!革命軍人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還能偷群眾的西瓜嗎?”他責備著自己,正打算爬回去,忽聽得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人拿著槍向他追來了。他站起身來,拔腿就跑。

“你跑!我打死你!”追來的人大聲叫道,卻沒有開槍。

“真碰上地主了!”小金馬顧不得腳痛,拚命向高粱地裏鑽,不想被高粱稈絆住了腳,“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了。

“哪裏跑!”追來的人用手按住了小金馬。

“狗地主!”小金馬在地上一邊罵,一邊使勁掙紮。

“哈,哈,哈!”按住他的人卻放了手,笑了起來。

小金馬抬頭一看,原來是個老漢,手裏拿的也不是槍,不過是一根木棍罷了。

老漢仔細打量這個倔強的小家夥,看他光著上身,褲子也破得隻剩了布條條,真像個小叫花子,卻長得眼睛大,鼻梁高,附近的村子裏可沒有這樣俊的娃娃,就問道:

“你是誰家的娃娃呀?深更半夜,一個小人出來幹什麼?”

“我,我……”小金馬嘴裏支吾著,兩隻眼睛四處亂瞅,隻想逃跑。

“走吧,跟我啦啦去!”老漢握住他的胳膊。

“不去!”小金馬還想掙脫。

“嗬!炮竹不大,火氣還不小哩!”老漢笑了,指著小金馬的鼻尖說,“你偷我的西瓜,還有理不是?”

“胡說!”小金馬氣呼呼地說,“我不是小偷!”

“哈哈,我認得你,你是小八路!”老漢說。

小金馬不由得一怔,兩隻眼睛直瞪著老漢。咦,這一把花白胡子,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的,而且身上穿得破破爛爛,決不是地主。他心就放寬了,連忙解釋說:

“我……我是迷了路,我想找點水喝。”

“水有的是,孩子!”老漢和氣地說,“走吧,跟我到瓜棚去!”

老漢順手摘起一個大西瓜,帶著小金馬走到瓜棚裏。他從席子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咯嚓”一刀切開了瓜,遞給小金馬一大片,笑眯眯地說:

“吃吧,孩子!這是我老漢的規矩:逮住偷瓜的壞小孩,照腚上打一頓鞋底,再一腳踢得他遠遠的!要是遇到過路的老實巴交的孩子,就賞他一個大西瓜!”

“老爺爺,你真好哇!”小金馬捧著瓜就咬。這西瓜呀,沙沙的,甜甜的。到了嘴裏像蜜似地化成水啦!小金馬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的西瓜。老爺爺真是個好人嗬!

老漢坐在瓜棚前麵,摸出旱煙袋,慢悠悠地抽起煙來,一麵念叨著:

“八路軍丟了一個小兵,不知是死了還是怎麼著了。孩子呀,你見過他沒有呀?”

“沒……”沒有。”小金馬含含糊糊地回答。

“咳,可把老胡給急壞了!”老漢接著說,“他說這個小家夥叫什麼金馬嗬,銀馬嗬,央我查訪查訪。唉,看我這記性!準知道是金馬駒子嗬,還是銀馬蛋子?”

小金馬豎起小耳朵,聽得很真切,但是還不敢就此答應。他裝著似不在意地問:

“老爺爺,你說的老胡是誰呀?”

老漢望了望小金馬,吐了口煙說:

“提起他來可大大地有名,‘遭殃軍’出五百萬買他的頭哩!他就是武工隊隊長胡立功。”

小金馬猛然想起來了,怪不得麵熟,這正是向胡隊長報告敵人要買他的頭的老漢哩。他立刻扔了手裏的西瓜皮,撲到老漢的膝蓋上:

“老爺爺!我就是小金馬嗬!”

“小東西!”老漢撫著小金馬的背,笑著說,“你還打算瞞我哩,我早就認出你來啦!”

“我也認出來啦,”小金馬說,“那天晚上在孫樓……”

“快別提這話,”老漢打斷了小金馬的話,“敵人要老胡的頭,咱們窮哥們為他提心吊膽地。可我給他一提,倒教他填了我一肚子麥糠,還要拔我的胡子哩!”

“老爺爺!”小金馬急著替胡隊長辯白,“胡隊長是說著玩兒哪。”

“誰說不是哩!”老漢爽朗地笑了,“地主要動我一根汗毛,老胡也不會依的。他還舍得拔我的胡子!”

“對啦!對啦!”小金馬也快樂地笑了,“老爺爺,胡隊長在哪裏?我得趕快回去啦!”

“誰知道他帶著隊伍上哪兒去啦!”老漢說,“他為了救你,可操碎了心啦!”

“救我?”小金馬瞪大了眼睛問:

“嗯,”老漢說,“胡隊長知道王立人犧牲了,你被‘遭殃軍,逮走了,便帶著隊伍,趕到前麵去截住敵人。打了半天,卻沒看見你的影兒。後來看見敵人向東走了,又趕到東邊去截,仍然沒找著你。現在又派人到敵人的據點去偵察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小金馬感動得眼圈都紅了。他著急地問:

“咱們的人沒有被敵人打傷吧?”

“沒有!”老漢翹著大拇指,驕傲地說:“老胡可了不得哩!他把日本鬼子氣得翻白眼,把漢奸氣得上了吊,幾個傻頭傻腦的‘遭殃軍’,能怎麼著他哩!”

小金馬噙著淚花子笑了。他把自己脫險的經過,告訴了老漢。

“小精靈鬼,真也虧你的了!”老漢親昵地說,“你一定餓壞啦,我再去摘個大西瓜你吃。吃飽了肚子美美地睡它一覺。我明天回家捎件衣裳來,穿得幹幹淨淨地,等胡隊長派人來接你回隊去吧!”

小金馬說不盡的感激,咬了一口西瓜,問:

“老爺爺,你叫什麼呀?”

“我嗎?”老漢眯縫著眼睛,樂嗬嗬地說,“好孩子,我種了一輩子西瓜啦,不敢吹,是個種西瓜的行家哩!你就喊我西瓜老爺爺吧!”

小金馬吃得飽飽地躺在瓜棚裏睡著了。老漢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他蓋上,趁著睡熟的時候,給洗了腳,刺破了泡,包紮得好好地。

“這孩子也了不得呀!”老漢看著小金馬的睡臉,心裏充滿了愛憐的感情。為了怕發生意外,他像個忠實的老哨兵似地,守在小金馬的身邊,看護著這個過度疲乏的、正在酣睡的小武工隊員。

啟明星出現在東方的天空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