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虎把小金馬接回武工隊,是第三天的黃昏時候。武工隊正在野外的一個小破廟裏開會。小金馬站在廟門口往裏一看,神龕前麵點著一盞光線暗淡的油燈,胡隊長正在激動地講著話,戰士們黑壓壓地擠滿了一屋子,都坐在地上,有的抱著槍、有的還在抽旱煙,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李二虎和小金馬都不想打擾大家,悄悄地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咱們武工隊幹得不壞嗬!”胡隊長揮動著右手,帶著勝利的微笑說,“第一,咱們展開麻雀戰把部隊化整為零,四出打擊敵人,消耗敵人力量,當時把這種戰術叫做“麻雀戰”。,迷惑了敵人,把大量蔣軍拖住在後方。這就使咱們的主力部隊有充分的時間來作好準備,等待有利的時機大量地殲滅敵人。第二,咱們在敵後方打擊了地主和偽政權,使階級敵人失魂喪膽,不敢隨便向群眾報複!上級黨委給咱們發來了獎勵信啦!”

胡隊長從口袋裏摸出信來,湊近油燈大聲宣讀道:

“英勇的武工隊員們:今向你們致崇高的敬意和親切的慰問!”

一陣急雨似的鼓掌聲,淹沒了胡隊長的聲音。信上火熱的話語,激蕩著每一個戰士的心。小金馬也使勁鼓掌,嘴裏忍不住叫道:

“好嗬!好嗬!”

戰士們聽見孩子的響亮的叫聲,都回過頭來。胡隊長問道:“誰在門口叫喚?”

“報告!”小金馬神氣地站在門檻上,舉手向胡隊長敬了個禮,大聲說,“武工隊戰士金馬,向隊長報……報……”

往下該怎麼說呢,小金馬一時想不起來了,引得滿屋子的人都大笑起來。

“小金馬回來啦!”戰士們歡呼著。

“把小家夥給我傳這來!”胡隊長也笑著喊。

戰士們抱起小金馬,一個接一個,像傳皮球似地,把他從頭頂上傳過去,有的擰擰他的小臉蛋,有的拍拍他的小腦勺,一直把他傳到胡隊長跟前。

胡隊長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歸來的小戰士。三天沒見麵,這孩子長得比以前更神氣了,穿著白布小褂,藍布褲子,兩隻眼睛滴溜滴溜地亂轉,小嘴兒笑得幾乎合不攏了。

“你這個小鬼頭,”胡隊長用拳頭捶著他的小屁股說,“怎麼變成小女婿啦!誰把你打扮得這樣漂亮呀!”

“是西瓜老爺爺呀!”小金馬說。

“這個怪老頭子!”胡隊長大笑起來。

劉飛虎擠到胡隊長身邊,雙手接過小金馬說:

“隊長,快把信念下去吧!”

胡隊長又開始念信。劉飛虎拉著小金馬,來到屋角裏,坐了下來。

“劉叔叔!”小金馬輕聲地叫著,撫摸著劉飛虎的大手。

“好孩子!”劉飛虎眯縫著眼睛看著小金馬說,“三天沒看見你,真像過了幾個月一樣。我夜裏做夢,都聽見你在叫我叔叔哩!同誌們沒有一個不惦記你的,真是誰都少不了你哩!你成了咱們武工隊的孩子了!”

武工隊的孩子!”小金馬感動地重複了一句,心裏覺得非常光榮。

“聽胡隊長講話!”旁邊的韓桂山捅了一下劉飛虎。

“同誌們!”胡隊長說得越來越激昂了,“蔣幫自以為兵力雄厚,他們侵占的地區從此就可以太平無事,叫地主還鄉團倒地倒糧地主奪回已經分給群眾的土地和食糧,倒算幾年來的地租,叫做“倒地倒糧”。,殺人放少,咱們可不能讓他們橫行霸道,……”

胡隊長分析了當前的形勢,布置了戰鬥任務,最後說:

“同誌們,咱們要繼續加強戰鬥。讓敵人聽見咱們的槍聲發抖吧!讓群眾聽見咱們的槍聲高興吧!”

一個孩子,穿著白布小褂藍布褲子,兩隻手各提著一隻老母雞,大模大樣地走到陳樓的村口上。站在圍牆上的兩個蔣軍哨兵發現了,大聲喝道:

“幹什麼的?”

“走親戚的!”孩子把雞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兩隻雞“撲撲楞楞”地扇著翅膀。

蔣軍哨兵看見老母雞,饞得涎水快要流出來了,就向孩子叫道:

“站住,不準動!得檢查檢查!”

孩子看見兩個蔣軍走下圍牆來了,便慢慢地向後退。等蔣軍爬出壕溝,他已經退到一片玉米地旁邊了。

“站住!”兩個匪軍用卡賓槍對準了孩子。孩子又向後退了三十多步,忽然絆倒在地上,手裏的老母雞也扔了。

兩個蔣軍可高興壞了,趕緊追上來,長臉尖下巴的那個忙著抓雞,酒糟鼻子的那個用槍威脅孩子。

“還我的雞呀!”孩子放聲大哭,撲過去跟蔣軍搶雞,“這是送給姥姥的呀!”

“滾開,小混蛋!”酒糟鼻子打了孩子一個耳光,用刺刀抵著他的胸口。“你的雞算慰勞‘國軍’啦!再嚎!我就崩了你這小兔崽子!”

孩子不敢哭了,委屈地瞪著眼睛。尖下巴從地上提起雞來說:

“走,夥計,任務完成了!”

兩個蔣軍得意洋洋地往回走,還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咦咦呀呀”地唱起下流小調來。誰知道剛走到玉米地邊上,背後突然竄上來兩個人,抱緊他們的脖子,按住他們的嘴巴,把他們拖進玉米地深處,扔在地上。蔣軍還像做夢似地,摸不清是怎麼回事,隻聽得有人喝道:

“不準喊,喊就打死你!”

兩個蔣軍抬頭一看,兩個便衣的共軍用烏黑發亮的槍口對準了他們的腦袋,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那個送雞的孩子也鑽進玉米地來了。他取下了匪軍掛在胸前的卡賓槍,唾了兩口,舉起槍柄,對準了酒糟鼻子要打,嘴裏罵道:

“呸!不要臉!你們還敢嚇唬人麼?”

“小金馬,不要這樣!”那個高大的共軍吩咐說。“快把俘虜押回去。”

“走!”孩子用繳來的卡賓槍抵在酒糟鼻子的腰裏。

俘虜這時候才看清楚了,共軍才三個人:一個是身材魁梧的大漢,一個是矮個兒中年人,還有一個就是那孩子。但是槍口抵在他們腰裏,他們隻好垂頭喪氣地跟著走。走了三裏多路,俘虜看共軍並沒有殺害他們的意思,膽子才壯了些,隻有那個叫“金馬”韻小八路,卻臉繃得皮球似的,老是用仇視的眼光瞪著他們。酒糟鼻子就搭訕著說:

“小兄弟!別生氣。隻怪我沒長眼珠。剛才打你這一下,別……”說著自己打了兩個嘴巴。

“胡說!”小金馬怒氣衝衝地喝道,“誰是你的小兄弟!我是革命戰士!你是什麼東西?臭反動派!”

小金馬把槍口對著酒糟鼻子的腦袋一瞄準,這可把酒糟鼻子嚇壞了,可是小金馬並沒有扣扳機。酒糟鼻子心才放寬了些,又討好地說:

“小八路都是有種的。我們前幾天捉到一個小八路,那個小八路可機靈啦!他騙了我們的營長,消滅我們一個尖兵班,他卻一溜煙跑了!”

小金馬一聽這話,氣得臉色都發青了,原來慘無人道地殺害負了重傷的王立人叔叔的,就是這班蔣軍。他咬著牙根大喝一聲:

“站住,我槍斃了你們。”

兩個俘虜嚇得臉“唰”地變白了,抖抖索索地,雙膝跪了下來。

“怎麼啦,小金馬?”大漢回過頭來問。

“我,我要給王立人叔叔報仇!”小金馬端著槍大叫道。

“小金馬,住手!”大漢叫了一聲,“仇是要報的,敵人欠下咱們的血債太多啦。可是殺了他們兩個,就能算報了仇啦?要記住:咱們最大的敵人是蔣介石。這些小兵嘛,隻要他們放下了武器,咱們就寬大他們。這是咱們的政策呀!老韓,快幫小金馬把他們倆拉起來,押回去見胡隊長!”

武工隊暫時住在大堤南邊的蘇莊。劉飛虎把兩個俘虜交給了胡隊長,胡隊長馬上開始審訊。

為了捉這兩個活舌頭,劉飛虎,韓桂山和小金馬,來去足足走了十四裏路。小金馬又渴又累,坐在樹蔭下休息。劉飛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該吃點東西了,”劉飛虎從飯包裏掏出兩個窩頭,遞一個給小金馬,說:“吃吧,我餓得肚皮快貼著脊梁骨了!”

劉飛虎就著棵蔥嚼起窩頭來,吃得津津有味的。小金馬卻渴得喉嚨發毛,看著窩頭,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你怎麼不吃?”劉飛虎關心地聞。

“我吃不下去呀!”小金馬說。

“你這個小家夥!”劉飛虎拿起窩頭說,“硬是硬了一點,可是你總得吃一點兒。不把肚子塞得飽飽的,怎麼有力氣打反動派呢!有一次我跟你爸爸打鬼子,腰裏受了點傷,串在腰帶上的窩頭和大蔥都沾了血啦!管它哩!我一狠心拿來吃了,全身又有了力氣。衝鋒的號令一下,我又用刺刀撂倒了兩個日本鬼子。”

劉飛虎哈哈地笑了,又啃了一口窩頭。

小金馬可沒有笑,他想起爸爸講的一個故事來:一個戰士叔叔英勇地犧牲了。群眾含著眼淚埋葬他的時候,在他身上什麼東西也沒有找到,隻在飯包裏掏出一塊咬剩的高粱窩頭和半截蔥,上麵也沾上了鮮紅的血,……他抬起頭來望著劉叔叔,也照樣啃了一大口硬窩頭。

胡隊長審訊完俘虜,把劉飛虎叫進屋去,小金馬悄悄地跟在後邊。他看見桌上攤著地圖,地圖上有用紅鉛筆畫的很多箭頭。胡隊長指著地圖說:

“群眾的情報,跟俘虜的口供完全一致。敵人還以為咱們是個大部隊,調動了三個整團,馬上合圍,想把咱們一網打盡。咱們就將計就計……”

胡隊長說到這裏,機警地向門口望了望,一眼看見了小金馬,生氣地問:

“誰叫你進來的?”

小金馬脹紅了臉,不好意思地退了出來。

“小金馬!”胡隊長叫道,“不準向外胡說,聽見了麼?”

“聽見啦!”

小金馬答應一聲,走到了村中廣場上。戰士們正在樹蔭下休息,有的躺在地上睡著了。小金馬也坐了下來,心裏想:敵人要合圍了!什麼叫做“合圍”呢?看地圖上畫了這許多箭頭,情況一定很嚴重。他記得幼年時候,有一次日本鬼子來掃蕩,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成千上萬的鬼子像蝗蟲似的,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白天槍聲不斷,夜間火光衝天,真是殘酷極了!在這次反掃蕩戰鬥中,爸爸為了營救被鬼子包圍的群眾,腿上還受了傷。“合圍”是不是這麼回事呢?……

忽然哨子響了,小金馬和戰士們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胡隊長住的小屋前麵,整好了隊。胡隊長站在隊伍前麵,臉上掛著笑容,沒有一點點驚慌的樣兒。

“同誌們!”胡隊長用歡快的調子開始了講話,“咱們真把敵人給迷惑了。敵人要調動整整三個團的兵力,來對付咱們這小小的武工隊哩。……”

戰士們都得意地笑起來了,誰也沒有把強大的敵人放在眼裏。胡隊長介紹了當前的敵情,笑著說:

“咱們就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像牽牛一樣,咱們已經抓住了牛鼻鉤,想把它牽到哪裏就牽到哪裏。最後牽到咱們主力部隊布置好的口袋裏,開刀把這隻笨牛宰了,連皮帶骨,吃得幹幹淨淨!”

“好!”戰士們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金馬也隨著笑了起來。

“要把這條笨牛拖瘦拖垮,咱們這兩條腿就得辛苦點兒。等天一黑,咱們開始行軍。沿路經過大小村莊,就寫標語,貼傳單,把敵人緊緊地吸住在咱們後麵。大家趕快準備吧!”

胡隊長講完話,戰士們立刻進行準備工作,有的收拾鞋子,有的整理背包,有的擦槍,有的磨刺刀。小金馬不知做什麼才好,背起才繳來的卡賓槍,唱了起來:

“扛起了卡賓槍,

打倒那蔣家幫,

人民,保家鄉,

決勇敢上戰場!”

小金馬正唱得高興,看見李二虎迎麵走來,兩手背在屁股後邊,笑眯眯地對他說:“小金馬,你要不要鋼盔?鋼盔可好啦!”

“鋼盔?是繳來的麼?”小金馬轉到李二虎的背後,隻想看看是個什麼樣的鋼盔。

“是群眾送給咱們的哩!”李二虎藏過自己的手,詭秘地說,“快說,你要不要?不要我可送給別人啦!”

“要!”小金馬伸出手來。

“給你,哈哈!”李二虎兩手一伸,原來是兩個硬梆梆的高粱窩頭。

“你真會騙人!”小金馬說。

“誰騙你啦!”李二虎笑著說,“這小鋼盔可比敵人的大鋼盔還頂事哩!帶在路上吃吧,行軍最容易肚子餓。”

小金馬接過窩頭,放在自己的飯包裏。

黃昏,武工隊開始行動了,沿著夫堤向東南行進。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咳嗽,腳步聲也非常輕。走過沒有敵軍駐紮的小村莊,就派人進去貼傳單,寫標語;逢到敵人的據點,就走田野裏的小路繞過去,走出了兩三裏地,“砰砰”地放了幾槍就跑。

武工隊就這樣急一陣慢一陣地,在敵人的心髒裏穿行。小金馬起先精神抖擻地,緊跟著胡隊長。跑了二十來裏地,他已經累得汗流滿身,張著小嘴喘氣,地上像鋪了棉花似的,踩下去一腳高一腳低,身子也搖晃起來。

“你怎麼啦?”胡隊長一手拉住小金馬,一手接過他手裏的卡賓槍。

“我困……困……”小金馬迷迷糊糊地說。

“你受苦啦!孩子!讓我拉著你走!”

小金馬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掛在胡隊長的胳膊上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向前邁著。他恍恍惚惚地看見許多人影在晃動,似乎聽得有誰在打呼嚕,好像來到了宿營地。門板床放好了,上邊鋪著厚厚的麥秸,多麼柔軟嗬,多麼舒服嗬,他向床上一倒便睡著了。

“你醒醒呀!”胡隊長又把小金馬拉起來。

門板床,麥秸,一下子全不見了。小金馬才知道自己不但一路走,一路睡者了,還做了個夢。他真有點惱怒自己,握緊拳頭對自己腦門上使勁捶了兩下,強打著精神跟在胡隊長後麵。

又走了許多路,胡隊長命令部隊停下來休息。小金馬隨地一滾,眼皮又粘在一塊了。嗬,門板床,柔軟的麥秸,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睡得多麼香甜嗬!誰也不來驚動他。

不知睡了多久,小金馬忽然覺得屋裏漏了雨。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涼生生的,癢呼呼的。小金馬想用手擦一下,奇怪,兩隻手都被人抓住了,一動也不能動。怎麼啦!他嚇了一跳,睜開眼睛一看,不禁叫了聲:“哎呀!”他發現自己馱在一個人的背上。那個人緊緊抓住他的雙手,飛快地向前走著。

“你是誰呀?”小金馬驚慌地問。

那個人頭也不回,氣也不吭,隻是飛快地向前走。

天空一片漆黑,田野裏也一片漆黑,除了馱著他的那個身材高大的人,周圍什麼也瞧不見。小金馬可真嚇壞了!他兩條腿亂踢,嘴裏著急地叫:

“你是誰?再不放手,我咬你的脖子啦!”

“我是老狼呀!”那個人甕聲甕氣地說,“我要吃了你這個小八路!”

“劉叔叔!”小金馬一聽就是劉飛虎的聲音,他“格格”地笑了,“快放下我吧,可把我給嚇壞啦!”

劉飛虎哈哈地笑著,把小金馬放在地上,指著他的小鼻尖說:

“可睡夠了吧,小瞌睡蟲!一倒在地上就像一團泥似的。真叫老狼給背走了,你還不醒呢!”

“哎呀!”小金馬揉了揉眼睛,“隊伍又出發啦?現在在哪裏呀?”

“那不是嗎?”劉飛虎指著前邊說,“咱們快趕上去吧!”

小金馬果然看見遠處有一溜人影。他拉著劉飛虎的大手,就趕快向前走。

雨漸漸停了,東方的天空裏現出了曙光。小金馬抬頭看看劉飛虎,他背著衝鋒槍,腳步堅定有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望著前方,顯得多麼威武呀,真像自己的爸爸一樣;他那樣無微不至地關心自己,又像自己的媽媽。小金馬心中非常激動,不由得親昵地叫了一聲:

“叔叔!”

“快走,孩子!”劉飛虎拍拍小金馬的手,“加把勁,路還長呢!”

“跟著您走,叔叔!”小金馬說,“路再長,我也不怕!”

天麻麻亮的時候,武工隊來到唐莊,胡隊長命令宿營。一夜的急行軍,戰士們都很疲勞,有的倒在地上就睡著了,有的坐在背包上打盹兒。胡隊長帶著哨兵,在這個小村子的周圍察看了地形,布置了崗哨。等一切安排妥當;天已經大明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正想往村裏走,卻望見小金馬和劉飛虎遠遠地走過來了,就坐在一個石滾上等他們。誰知道剛坐下去,他眼皮便發粘,雙手抱著頭矇矇矓矓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