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馬看見了胡隊長，便高興地叫：
“胡隊長，胡叔叔！”
“不要叫，他累壞了！”劉飛虎拍了一下小金馬。他輕輕走上前去，一站在胡隊長身邊。
胡隊長猛然醒過來。他打了個嗬欠，搖晃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微笑著埋怨自己說：
“怎麼一坐下來就……”
“你休息一會兒吧！”劉飛虎勸他道，“我可以照顧情況。”
“還不能休息哩，老劉！”胡隊長抖了抖精神，“咱們是牽著敵人的鼻子走。敵人很快就會跟上來的，而咱們又很疲乏了！”他的眼光移到小金馬身上：“孩子，你累不累呀？”
“我還在劉叔叔背上睡了一大覺哩！”小金馬樂呼呼地回答，“我不累！”
“真不累嗎？”胡隊長遞給小金馬一條毛巾，“那就給我去沾點涼水來吧！你的槍，韓桂山背著呢！你順便找他要了回來！”
小金馬跑進村裏去了。一會兒，他背著自己的卡賓槍，拿著濕淋淋的毛巾回來了。胡隊長用濕毛巾在腦袋上冰了一會兒，又擦了擦臉。小金馬看他那眼珠上布滿了血絲，心中不由得有點兒不忍。
“老劉，你去休息一會兒吧！”
胡隊長正勸劉飛虎去休息，忽聽得西北方一陣槍響，幾十個群眾扶老攜幼地向唐莊跑來了。一位白胡子老大爺跑到胡隊長麵前，驚慌地說：
“你們還不快走？‘遭殃軍’追上來啦！”
“有多少人呀？”胡隊長急忙問。
“一百好幾哩！”老大爺氣喘籲籲地說，“帶著機關槍、追擊炮。你們快跑吧！”
“別怕，老人家！”胡隊長安慰老大爺說，“你們快跑，我們沒關係！”
一槍聲漸漸近了，胡隊長站在石滾上一望，敵人正在瘋狂地掃射奔跑的群眾。
“來的一定是敵人的先頭部隊。”胡隊長臉上暴出了青筋，“老劉，快把咱們的隊伍拉出來！咱們不能讓敵人殘殺群眾！”
才一眨眼，武工隊已經集中在村口上了。胡隊長揮著盒子槍，憤怒地喊道：
“同誌們！敵人在殘殺群眾。咱們快堵住敵人，掩護群眾安全撤退！快占領前麵的那條溝，快跑！”
劉飛虎帶領武工隊，向西北方箭也似的跑去了。小金馬端著卡賓槍，緊跟在胡隊長後麵，驚恐的群眾叫著喊著，從他們身邊跑過。前邊是一片開闊的田野，高粱已經收割盡了。十來個敵人挺直了腰走在最前麵，端著衝鋒槍任意向奔跑的群眾掃射。有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倒在血泊裏了。
“散開，臥倒，射擊！”胡隊長下了戰鬥命令。
武工隊立即分散地伏在溝沿上，集中火力向敵人猛烈射擊。五六個敵人中彈倒下去了，其餘的驚慌地伏在地下。跟在後邊的大隊敵人立即停止前進，就地挖起工事來。看樣子，敵人並沒有發覺襲擊他們的是一支人數不多的武工隊。就在這空隙中，幾十個群眾跑過了開闊的毫無掩蔽的田野。
胡隊長看群眾跑遠了，敵人已經布置好陣地，把幾挺重機關槍拖了上來。他立刻命令劉飛虎、韓桂山、李二虎在後邊掩護，自己帶領戰士們沿著溝徐徐向後撤退。敵人的重機槍開始狂嘯起來，子彈“噓噓”地在空中飛過。小金馬在五尺來深的溝裏，走路不用彎腰，敵人的子彈也打不著他。他回頭看看劉飛虎他們正伏在溝沿上向敵人射擊，吸引住敵人的火力。敵人的子彈像雨點一樣，把地上的泥土打得飛濺起來，卻沒有傷著他們一根汗毛。
武工隊戰士們從容不迫地順著彎彎曲曲的溝繞過了唐莊。劉飛虎他們也跟了上來。又退了三裏多路，前邊的人忽然站住不動了。
“為什麼不走？快退！”胡隊長著急地喊。
“溝斷了！”前邊有人在喊。
原來這溝是抗日戰爭時期為了打日本鬼子挖的，叫做“抗日溝”。抗戰勝利後，人們把一部分抗日溝填平了。現在，武工隊前麵出現了平坦的開闊地。敵人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動向，用輕重機關槍截斷了他們的退路，急雨似的子彈，組成了一道嚴密的火牆。爬出溝去繼續前進吧，那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前麵了。敵人的喊聲越來越近了。武工隊被壓縮在狹窄的溝裏，連頭也抬不起來。
胡隊長臉漲得通紅，瞪著憤怒的眼睛，向全體戰士掃視了一遍。他把盒子槍高舉在頭頂上，鎮定有力地說：
“同誌們！共產黨員們！咱們是革命的戰士！寧可戰死，決不投降！大家聽我的命令，不等敵人走近，不準射擊！”戰士們立即散開了，各自伏在溝沿上，作好射擊的準備。小金馬伏在劉飛虎身旁，端著卡賓槍，眼睛虎靈靈地盯著敵人。敵人漸漸爬近溝沿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嚎叫著向前湧來。隻聽得胡隊長大喊一聲：
“聽命令！射擊！”
武工隊所有的槍同時開始猛烈射擊。小金馬扣動扳機，也射出了一排子彈。在騰騰的煙霧中，他看見爬在最前麵的敵人，有的趴在地上不動了，有的還在打滾，大概受了傷，後麵的敵人卻轉過身去，彎著腰就逃。小金馬心裏正高興，忽然看見三個敵人偷偷地爬到了溝邊上。劉飛虎大喝一聲，縱身跳上溝沿，端起衝鋒槍，隻一梭子就把三個敵人全部打倒，可是他自己也一頭栽倒在地上！
“劉叔叔！”小金馬著急地喊了一聲。他不顧一切地爬到劉飛虎身邊。劉飛虎緊緊地握住衝鋒槍，橫臥在溝沿上，好像要用他自己的肉體來阻擋敵人前進。
“劉叔叔！”小金馬又叫了一聲，“陝下來！”
“是小金馬麼？”劉飛虎咬著牙關，趕快用自己的身子擋住小金馬，“我……我不能走啦！”
小金馬這才看見，劉飛虎腰裏全是鮮血。怎麼辦呢？他忽然想起啃血窩頭的故事，急忙從飯包裏掏出吃剩的半個窩頭，塞在劉飛虎手裏：
“叔叔，快吃吧，吃了就有勁了。”
“沒有用了！”劉飛虎對小金馬笑了一笑，“快，快把你的手榴彈給我。”
“您……”小金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快拿來呀！”劉飛虎好像生氣了。
“給您！”小金馬解下腰裏的兩顆手榴彈，交給劉飛虎。劉飛虎急忙把自己腰裏的四顆染著鮮血的手榴彈摸了出來，跟小金馬的兩顆綁在一起，塞在自己的胸前。
“孩子！”劉飛虎用手緊緊地摟住小金馬，親了親他的麵頰說，“情況很嚴重。你快去報告胡隊長，叫他趕快帶隊伍撤退，有我在後麵掩護！
“不，叔叔！我背你走！”小金馬伏在地上，著急地叫著，“快爬到我的背上來呀！”
“不能，好孩子！”劉飛虎熱情地望著小金馬，“你快走！”
“老劉快退！”李二虎跳上溝沿，一把拉起劉飛虎。小金馬也趕快用勁扶住他。
“你們走！”劉飛虎一咬牙，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雙手一摔，把小金馬和李二虎全推到溝裏，自己直挺挺地站著，像一頭憤怒的雄獅，端起衝鋒槍，對著又爬近來的敵人猛射。敵人的火力立刻集中到劉飛虎身邊。子彈在溝沿上“嗖嗖”地亂飛，把溝沿上的大麻子全數掃倒了。在飛揚的塵土中，小金馬看見劉飛虎突然又倒在地上了！
“叔叔呀！”小金馬大叫一聲，要爬上溝沿去救劉飛虎，卻被李二虎一把拉住。隻聽見敵人在“哇哇”地亂叫：“抓活的！抓活的！”十多個敵人爭著向劉飛虎跑過去。沒想到劉飛虎突然又從地上跳起來，霹靂似的一聲喊：
“共產黨萬歲！”
他猛地撲向敵人！“轟！轟！”六顆手榴彈一齊爆炸了！一團黑煙，十多頂敵人的鋼盔，紛紛飛向了天空！
小金馬猛然覺得戰場上的槍聲，叫聲，都突然停止了，隻聽見一片雄壯的喊聲：
“共產黨萬歲！”
“共產黨萬歲！”
這聲音像萬馬奔騰，像海浪狂嘯，震得大地都搖蕩起來！
“同誌們，給老劉報仇嗬！”胡隊長高舉著盒子槍，咬著牙高喊了一聲。手榴彈像雨點似地扔向敵人，喊聲，爆炸聲，響成一片。
“共產黨萬歲！”戰士們都跳上溝沿，向敵人猛衝過去。
“共產黨萬歲！”小金馬緊握著卡賓槍，也跟了上去。
敵人被劉飛虎嚇破了膽，看見在煙霧中湧來這許多人，以為真碰上了共軍的主力部隊，丟掉了傷兵和屍體，扭轉頭去就拚命地逃。
胡立功隊長兩眼射出仇恨的烈火，咬著嘴唇擋住了向前追趕的戰士們。他叫人抬起英雄劉飛虎的遺體，按照原定計劃向後撤退。在這一場遭遇戰中，敵人的先頭部隊死傷過半。胡隊長估計，後麵的大隊敵人一定還會跟上來的。
天空又飄起牛毛似的秋雨，附近的村莊籠罩著白蒙蒙的煙霧。小金馬拉住了胡隊長的手，緊跟在劉飛虎的遺體後麵，默默地誰也不說話。
漆黑的夜幕張開了，好像給英雄劉飛虎掛起了黑紗。秋蟲“唧唧”地奏著哀歌。
胡立功隊長率領著武工隊全體戰士，把親愛的戰友安葬在大堤旁邊。胡隊長站在墓前，用低沉而堅毅的聲音說：
“親愛的劉飛虎同誌，閉上你的睛眼，安息吧！你為了掩護武工隊，英勇地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親愛的同誌，你不愧為一個共產黨員，人民的光榮戰士。你出身農村無產者，是光榮的共產黨把你培養成一個鋼打鐵鑄的人，一個有解放全人類的理想的革命戰士。我們向你宣誓，親愛的同誌：我們要繼承你的遺誌，戰鬥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實現！”
全體戰士舉起槍來，莊嚴地宣了誓。小金馬也忍住悲痛，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卡賓槍，心裏默默地說：
“劉叔叔，我一定要像你一樣，當一個勇敢的革命戰士！”
胡隊長舉起盒子槍，向天空連打了三響，沉痛地對著新墳說：
“親愛的同誌，再見！戰爭勝利的時候，我們一定來看你！”
武工隊又開始行軍了。小金馬咬著牙，跟在胡隊長身邊。劉飛虎躺在靜靜的大堤旁邊了，但是小金馬總覺得他沒有死。隻要閉上眼睛，他就仿佛看見劉叔叔背著衝鋒槍，瞪著圓彪彪的大眼睛，雄赳赳的走在隊伍的行列裏。劉飛虎叔叔犧牲前的喊聲，還在小金馬的耳朵裏響著，那聲音像沉雷似地，永遠永遠地震動著他的心。
淒涼的秋雨不住地飄落。茫茫的夜色，好像沒邊際似的。小金馬壓抑著難忍的悲痛，他想到爸爸犧牲的時候，劉叔叔親切地來勸慰他媽媽，自己傷還沒好，就趕回前線要給他爸爸報仇；想到劉叔叔在月夜裏，怎樣談起他爸爸，談起什麼叫革命；想到他一個手榴彈差點兒把劉叔叔炸死，劉叔叔卻怎樣地原諒他，安慰他；想到還是昨天夜間，劉叔叔背著他走了十幾裏路；想到劉叔叔臨死前還怎樣用身子掩護他，怎樣用愛憐的目光望著他；……一切都曆曆如在眼前。然而現在，武工隊裏再沒有他心愛的劉叔叔了！
胡隊長忽然在路旁站住了。他把韓桂山、李二虎兩個叫到麵前，輕輕地命令他們遭：
“你們到大渠莊去，看他們到了沒有？……估計應該到了。……去見‘黃一號’，把咱們行動的路線告訴他，……接受新的任務，……我們在田莊等你們，……路上要小心，敵人在追擊咱們哩。去吧！”
韓桂山、李二虎答應一聲，立即向東南方向走了，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
小金馬又跟胡隊長向前走了。他心中很納悶：“他們來了沒有？”“他們”是誰呢？誰是“黃一號”呢？又有什麼新的任務？……
雨似乎停了，周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道路漫長而泥濘。戰士們全身衣服都濕透了，一個緊跟著一個緩緩行進。胡隊長又給小金馬背起了槍，一隻手使勁拉住了他，問他冷不冷。小金馬卻沒有聽見，他又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了。
他想起爸爸，想起英勇的慈愛的爸爸。爸爸生前曾不止一次地教導他說：“孩子呀，要永遠忠於人民，為人民服務！”
他想起張義山老爺爺。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曾開玩笑似地對他說：“我也不求掛光榮匾，也不求喝立功酒。隻要革命勝利了，我喝口涼水也比蜂蜜甜呀！革命成功了，叫我給大家喂豬，讓大家吃豬肉，我也心甘情願呀！”
他想起壯烈犧牲的劉叔叔。就在鬆林裏，就在那月光如水的夜晚，劉叔叔對他說起自己的經曆：“我加入了共產黨，黨就是我的親娘。黨比親娘還要親哩！”
“劉叔叔是共產黨員，張老爺爺是共產黨員，我爸爸也是共產黨員呀！”小金馬激動地想，“還有王立人叔叔，胡立功叔叔，隻有世界上最好的人，才是共產黨員呀！我也要加入共產黨，做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做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
小金馬又想起胡隊長在劉叔叔墳前說的話來：“我們要繼承你的遺誌，戰鬥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實現。”什麼叫“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呢？小金馬說不清楚，但是他相信，這—定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因為爸爸為了它犧牲了，王立人叔叔為了它犧牲了，劉飛虎叔叔為了它犧牲了，無數的烈士為了它犧牲了，……
小金馬想得非常神往，在泥水中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走，忘記了疲勞，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寒冷，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宿營地田莊。
胡隊長在田莊周圍又嚴密地布置了崗哨。隊員們分散住在可靠的群眾家裏。小金馬和胡隊長的房東是一位老大娘。她看小金馬渾身透濕，濺得盡是泥水，心疼地說：
“哎喲！你這麼一個小人，也跟著受罪呀！”
“老奶奶，這不是受罪。”小金馬笑了笑說，“我們是為人民服務呀！”
“乖孩子，”老大娘感動地說，“你們軍隊上的人，不論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是這句話！快把衣服脫下來吧！我給你烘幹了再穿！”
“不能烘呀！”小金馬難為情地說，“沒帶換的衣服，老奶奶。”
老大娘嘴裏絮叨著，到廚房裏去給他們燒水了。
胡隊長回來，看見小金馬呆呆坐在床沿上，關切地說：
“你怎麼不睡？”
“衣裳都淋濕了！”小金馬說。
“脫光了睡吧，男孩子家怕什麼呢！”胡隊長說，“衣服我給你去烘！”
小金馬好像沒有聽見，仍舊坐在床沿上發愣。
“怎麼啦，小家夥？”胡隊長笑著說，“我知道，你忘不了劉叔叔。可是想到沒有，劉叔叔是不喜歡有人為他悲傷的。悲傷有什麼用呢，隻有……”
“不，不！”小金馬打斷了胡立功的話，站起來鼓起勇氣說，“隊長，胡叔叔，我想參加共產黨！”
“你想……”胡隊長的驚異的眼光，落在孩子稚氣的天真的臉上。他熱情地拉住小金馬的手，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沉痛的心好像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小金馬望著胡隊長親切的信任的目光，認真地重說了一遍：
“真的，我想參加共產黨！”
胡隊長看著小金馬明亮的眼睛說：
“孩子，你爺爺是個共產黨員，你爸爸也是個共產黨員，張義山老爺爺，王立人叔叔，劉飛虎叔叔，所有最最愛你的，最最關心你的，舍著性命保護你的，用盡心血培養你的，都是共產黨員！當然，你長大了，也會成為共產黨員的。可是目前，你的年齡還太小哩！黨章上規定，要滿了十八歲才能被接受入黨。更重要的，黨還要在鬥爭中考驗你對革命事業的忠誠，看你能不能完成力能勝任的任務！”
“什麼是‘力能勝任的任務’呀？”小金馬問。
“你還是個孩子嘛！”胡隊長笑著說，“誰也不要求你幹驚天動地的事業，建立了不起的功勳。重要的是不論做什麼工作，都要全心全意地盡一切力量把它做好，把自己培養得勇敢堅強，成為一個優秀的小戰士。”
“我一定能辦到！”小金馬非常有信心地說。
“那當然好呀！”胡隊長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
老大娘送來了熱水。小金馬摸出吃剩的半個硬窩頭，喝一口水，啃一口窩頭。老大娘心裏不忍，說要給孩子煮個雞蛋吃。小金馬阻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