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笑說:"主題剛剛定下了……和十七年前一樣,豐收。"
"啊?原來你還活得好好的?"連笑彎腰撐著膝蓋喘氣。
沐垂陽轉過椅背,挑起眉問她:"你專程來收屍的還是奔喪的?對不起讓你白跑了。"
連笑又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眼圈竟然感動得紅了。以為在想象裏,她已經讓沐垂陽受了許多委屈。沒想到在現實生活裏,沐垂陽還和原來活得一樣帥而美。真的真的,一點兒都沒有變。
連笑挺直了脊梁,說:"我是來教你寫字的。"
她如願以償地看到沐垂陽擺出單手遮臉的可愛動作。
連笑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大聲說:"明天就要開舞會了,隻有我一個……"她本想說"形單影隻",然後就勢邀請沐垂陽做舞伴的,但說完上半句勇氣就去了十成,隻有中途改口,"隻有我一個保安,我怕控製不了場麵,你願不願意當我的搭手?"
頓了頓,連笑又解釋道:"我知道騙不過你,實際上,我是想邀請你當我的舞伴。"
沐垂陽不說話,連笑估計著他在挑選一種最傷人的拒絕方法。真是的,明知道他不會答應,還要做無謂的嚐試,她準備改口說自己是開玩笑的,沐垂陽卻忽然說:"我一定要跳舞嗎?"
室內沉寂了一會兒,連笑才結巴著問:"為,為什麼,答應?"
沐垂陽看著連笑,笑著說:"就是為你這個表情,也值回票價了呀。"
連笑趕緊把剛剛因為驚詫而錯位的五官擺回原位,靦腆地笑道:"不用跳舞,因為我也不會。"
"真好啊,又要辦舞會了。"不知道從哪兒傳出幹癟蒼老的女聲。
連笑回頭隻看見空蕩的洗手間。最角落的隔間的門被打開了。連笑不敢回頭,但從鏡子裏看到了她的形象。是個偏老的婦女,笑眯了眼抱著一個拖把,穿著格蘭高中校工藍綠色的製服。
連笑鬆口氣,是清潔工人,剛才一定是累了在隔間裏打個盹。
那老太太用抹布擦著洗臉池,感歎道:"過得真快,今年的舞會又要開始了。姑娘你長得怪喜相的,有舞伴沒有?"
連笑搖搖頭:"我早就死了這禍國殃民的心了。"
老太太點點頭,說:"女孩子就該像你這個樣子,清清白白的才好。我在格蘭高中呆了一輩子,雖然一輩子都呆在女廁所裏,但外麵那些敗壞風氣的事情我也全部都知道。"
連笑點點頭表示同意。洗手間是最讓人坦白的地方。
連笑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問她:"十七年前學校出了一件大事,不知道你是否知情?"
老太太拍著腦門,一臉茫然。
連笑說:"有謠言說,有一個女孩兒懷孕了……"
老太太忽然湊近了,頭頂剛好齊著連笑的胸部,聲音散散落落的,連笑不敢漏掉一點兒:"我在格蘭高中幹了一輩子,明天就要退休了。有一件事情我十幾年來一個字兒都沒提過……"
"這件事同女生懷孕的流言有關吧?"
老太太說下去:"那天也是舞會,晚上十二點,我估摸著人都鬧完散了才進去收拾。我打開隔間一看,登時就坐在地上了,血紅的一團,是個嬰兒,還是個男孩兒。"
連笑手上的抹布掉到瓷磚地板上,牢牢地粘在上麵。
老太太仿佛沒有聽見,繼續說:"外麵雷大雨大,我們大人聽了都瘮得慌,那麼小點兒的人硬是不哭不鬧,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我一看還熱乎著,還活著,立馬撿起來抱在懷裏。在我懷裏,他才哭出了第一聲,他也知道怨他那個沒良心的媽。"
連笑問:"你知道那個沒良心的媽是誰?"
老太太這個故事翻腸倒肚了十幾年,已經形成了完整流暢的起承轉合,她瞪了連笑一眼,不滿她的打斷,接著講道:"我把這個孩子帶到自己家過了一夜,當時是真的決定把他帶回去養的。結果第二天校長親自找我,讓我把孩子交給他,而且一輩子不提這件事。"
連笑問:"那個孩子,現在還在人世嗎?"
老太太點點頭:"聽說,學校把那個孩子交給一對老實的校工夫妻了,兩個人都不年輕了,一直沒有孩子。那天,我從窗戶看到他們抱著孩子喜滋滋地坐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神色嚴厲的白發老頭從連笑走進檔案館就開始盯著她,眼珠子盯著她骨碌碌地轉。
連笑繞到他身後,推開了厚重的門。人跡罕至反而好,所有學生的檔案都按照年代排得規規矩矩。連笑不費神就找到了十七年前學生的檔案。幸運的是,第一個就是副校長的檔案如副校長自己所說,上麵寫著因誹謗同學而記過一次。而他誹謗的同學的名字卻被修正液塗掉了。
連笑又翻了一百多本檔案,全是一樣,都有大小形狀一樣的短暫白印,掩蓋著被誹謗者的名字。她到底是誰?需要這麼密實地掩蓋?
一陣敲門聲,老管理員說:"小姑娘,你查完了沒有,我就要下班了。"
連笑嘴上諾諾答應著,去拾掉在地上的資料,資料剛剛被扔成反麵朝上,連笑定睛一看,竟發現白色凝結下的字從背麵可以看出來。
厚厚的灰被剔空出三個字,那是正校長的名字。
被誹謗的女生就是校長,校長竟然有個私生子!
連笑驚訝得下巴掉到胸口上,覺得風雲變色漫天神佛。不過她仔細一想,配得上校長親自布下嚴密保護網的,也隻有當年格蘭高中的繼承人了。
連笑後悔自己多事。還是順著當事人的意思,物是人非事事休吧。連笑躡手躡腳地把資料放回去。在轉身離開後,她心中又小小地一動,竊笑著折了回來。
她在資料堆裏扒著,尋找著沐垂陽的檔案。連笑動作快得像裝了兩隻快速裝甲機械手。她為自己的急切自我辯解:我隻是想知道他的星座,替他算一下今年的運勢而已。
照片上的沐垂陽比現在稚氣得多。連笑往下看,發現明天就是沐垂陽的生日。也就是說,他的生日和十七年前的舞會、和校長生下那個私生子是同一天。
連笑緊張地挪了挪身子,又看父母一欄"皆無業,曾為格蘭高中校工",這就確認了一切。室內的空氣一下子全被抽空了。連笑眼睛一陣陣眩暈,覺得室內的一切都像被蒸了整天的饅頭一樣慢慢脹大,碩大無朋的可怕。
沐垂陽是校長的兒子!
那麼他倆都知情嗎?所有的檔案都會被校長過目,所以她肯定知道沐垂陽是自己的兒子,那麼沐垂陽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連笑覺得自己有必要告訴他。
接著往後看,是沐垂陽在學校的表現情況:"該生一直表現良好。直至進校七個月之後,頻頻與現任校長發生激烈的言語衝突,屢教不改。"
看來他知道了,不必連笑來告訴。
連笑猜想,在那之後,校長就不再要求沐垂陽上課,而是配置了台電腦讓他自己搗鼓,又把整個廢棄的舊校區撥給沐垂陽作工作室。
檔案一頁一頁都是沐垂陽和校長的衝突,刻意觸犯校規的劣跡。但是他從始至終沒有受到一丁點懲罰,這些控訴更像一個溺愛的母親對兒子小心翼翼的嗔怪,皺眉時也含著笑:"這樣的行為還是不太合適罷。"校長始終認為自己錯在先,對沐垂陽的傷害是永久性的。
檔案上沐垂陽的出軌行為止於搬到老校區,之後又回到了名頭嚇人的獲獎記錄,仿佛剛才隻是駛過了一段黑暗的甬道,火車最終還是會停於良辰美景。但是連笑清楚得很,目標尚未達到,沐垂陽不會罷休,匿名信隻是他下的戰書。
梁澤日跑來教室找連笑。
他永遠都帶著幹爽的笑容,又沒有讓人感到不舒服的親熱。梁澤日說:"舞會的事情你策劃得怎麼樣?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連笑喜出望外,麻利地說:"我早就想去找你的,但又不敢麻煩你。我這回想辦的和前幾年不一樣,我另外選了一個場地,你幫我看看怎麼布置,我們邊走邊說吧。"
連笑展開一個人類曆史上最忐忑的微笑。
"籃球館?"
"是啊,我選的場地就是籃球館。我知道學校有個專門開舞會的兩層禮堂,但是那裏的氣氛很壓抑欸,像個供應酒水的殯儀館。但是你看看這裏,多麼的……"
她張開雙臂作擁抱藍天狀,忽然被梁澤日往後一拉,躲開迎麵而來的巨大球狀物。
梁澤日笑著低頭問連笑:"多麼九死一生?"
連笑站在一個籃球架下麵說:"在專門的禮堂建成之前,學校一直是在籃球館裏開舞會的,我覺得這種傳統很好。"
梁澤日站在她對麵,左顧右盼,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連笑忽然有些生氣,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無法把窮孩子和富孩子隔開是吧。"
梁澤日解釋說:"我不屬於你想的這種人,我也一直覺得格蘭高中的這種分化太荒誕,是改變的時候。"
連笑聽了隻想握住他的手感激地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