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澤日一手撫在下顎,說:"這樣吧,舞會的事情我來通知同學們,到時候同學們同仇敵愾地造反,我怕你應付不過來。"
連笑慈愛地看著梁澤日,讚歎道,"梁澤日,你是我見過最能幹的人了,當然,如果不算你的哥哥的話。"她並沒有立刻發現有什麼不妥,直到她漫不經心地抬眼看了一下梁澤日,才嚇出了一身汗,連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有一個兄弟的話,你們能幹程度一定差不多。"
梁澤日疑惑地盯著連笑,她一刻也不敢多待,嘴裏胡說著什麼就往外跑。
梁澤日抓住她的左肩,沉聲問:"你說的,是那個生在廁所裏的孩子吧?"
連笑先感到的不是震驚,而是終於找到可以分享秘密的人。她對著梁澤日說:"原來你知道?"
梁澤日反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連笑含蓄地說:"陰差陽錯。"
梁澤日就近在牆邊找了一張長板凳坐下,向後靠著牆,說:"我母親從來沒有瞞過我這件事,她同時告訴我,孩子的爸爸在她生孩子的當天被開除出學校。而且我知道,那個孩子就在格蘭高中。你能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嗎?"
連笑被問得愣了一下,幸虧梁澤日沒有追究,淡淡地說道:"你不願意說就算了。"他脫下眼鏡用手指揉著眼睛,忽然問道,"你說那個孩子會恨我嗎?"
連笑脫口安慰道:"要恨也是恨你媽,不會恨你的。"
梁澤日古怪地笑了一下,說:"我也恨我的母親。但我的恨傷害不了我媽媽,隻有那個她隻見過一眼的孩子,能讓她每晚在睡夢中被魘住,哭著醒來。"
連笑說道:"他遲早會理解母親的。"
梁澤日自言自語道:"我就怕來不及了。"連笑心中一驚:梁澤日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梁澤日神色嚴酷:"最近格蘭高中最近一直不安寧。冥冥之中,我直覺那個不安定的因子就是這個私生子。"
連笑說:"你的直覺也許是對的。"
連笑帶著幾個人在體育館牆上密密麻麻地貼上了金穗子,有點像皇宮屋頂,長的自助餐桌外麵裹一層稻草,沿著牆擠擠挨挨地擺著南瓜燈,但頭頂上的吊燈還是水晶大吊燈。走進來的人都無不驚歎,覺得自己掉進了玻璃杯盛著的澄黃透亮的酒裏。
同十七年前那場舞會一模一樣。
讓人詫異的是,窮孩子和富孩子竟然待在一室長達一個半小時之久還沒有發生槍擊事件。連笑甚至親眼目睹了兩個階級的孩子麵無表情地分享了最後一個麵包卷。
連笑順樓梯上了一層,這裏本來是籃球館的觀眾席,也鋪上柔軟的稻草當小憩的地方。連笑趴在欄杆上,看著底下的衣香鬢影。同學們還是沒有契合主題打扮,女生們照樣荷袂蹁躚,羽衣飄舞。但今年的舞會場地擠了一點,女生們的裙擺原本是清雅透明的,重疊在一起,不免俗豔得像年畫的顏色。
"舞會辦得很好。"
是沐垂陽的聲音。連笑背上的寒毛全起立,她有些懼怕回頭,她想打住。如果畫麵在這一刻不負責任地全黑,隻有一個雪白耀眼的"完"字有多理想,可是生活這出戲的導演像馴獸師一樣拿著皮鞭站在後麵,逼著情節前進。
連笑心中流轉過許多念頭,調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回頭。
沐垂陽說:"我差一點沒有認出來你。"
連笑說:"我多麼好認,全場隻有我一個穿褲裝的女生。"
她穿一件白色的高領無袖毛衣,和黑色長褲,長發盤在腦後。她笑道:"今天這麼重要的場合,我總得穿得像一個校長。我們看起來是不是像母子?"
沐垂陽靜靜地看著她,孤傲冷靜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連笑反而被他看得心虛,語無倫次道:"你怎麼忽然來參加舞會了?哦,我忘了,是我邀請你的。但是你也可以爽約的……"
沐垂陽也伏在欄杆上看著舞池,突然說道:"我其實想來。"
連笑頓住,問道:"為什麼?"
沐垂陽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說:"因為我想跳舞。"
連笑被沐垂陽牽下台階,大家自動地在舞池裏給他倆讓出一個圈來。
待到真正開始跳,連笑才發現沐垂陽才是真正的高手,他身段靈活高雅,舞步精準得像計算機操作出來的。
一個前踏,一個後退,兩個交叉步之後,沐垂陽輕聲說:"now,dip。"
於是連笑往後仰,沐垂陽一隻手在背後承托著她的腰。終於得無可避免地對視著,連笑望進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然後自己的臉忽然模糊了。是自己哭了,不是沐垂陽。沐垂陽輕輕地把連笑拉起來,連笑幾乎立刻就掙脫了他的手,逃到人群裏不見了。
整個籃球館忽然在瞬間強光中震蕩了一下,有人驚喜地叫道:"開始放焰火啦!"然後扒到窗邊看。
不是放焰火,同十七年前的舞會一模一樣,舞會開到一半的時候,天降暴雨。
雨勢一下子就很大,斜斜地刷在窗玻璃上,乒裏乓啷的聲音像是個喝醉酒的人在敲門,沒有輕重,把玻璃窗都逼得往裏凹。同學們連忙把體育館的大門關上擋雨。
連笑拿著一杯冰鎮橘子水站在角落裏看著沐垂陽。他曾經教給她,麵對真正的對手時,兩人就像摔跤手一樣,不會一見麵就甩開膀子廝打,而是要裝出無所圖謀的樣子。同時,卻在用手勢和目光準備一個把對方摔倒在地,讓其永無翻身之日的動作。她剛剛就這樣對待著沐垂陽,但是,當她望進他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卻發現自己的企圖無所遁逃,忍不住鼻酸。
那麼,時機就隻剩下一個了,原諒我。連笑放下玻璃杯,快步迎頭走向光亮。
"沐垂陽!你放棄吧,你一個人是打不贏整所學校的!"連笑站在臨時搭的大舞台上,拿著麥克風喊道。
稠密的人群發出一聲哄笑:"是不是要開始表演相聲了?"
"不會吧,你看連笑臉色不對。"
人群才著了慌,混亂的人海劈出一條道路來,道路的盡頭站著沐垂陽。
十七年前,也有同樣的一條路。路的盡頭同樣是穿製服的男孩兒,孑立人間,遠望即日之大難。
連笑聲音平靜了一點,但還有不含糊的威嚴:"我已經查明你的身份,你的母親是……"
她看到沐垂陽的身形晃了晃,像老樹被風吹得戛然。她心神一動,不打算在全校同學麵前公布沐垂陽是校長的私生子這件事,改口說道:
"你的母親一定會對你失望的。"
連笑雙腿發軟,但她仍強裝出犀利的眼神。同學們被燈光和興奮熏得兩頰紅潤,向前傾著身子問連笑:"沐垂陽怎麼了?他幹了什麼?"
連笑說:"沐垂陽對格蘭高中充滿了仇恨,他一直儲蓄著力量準備置學校於死地!"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會這麼大,震得她兩耳發聾。
幾千雙眼睛望向沐垂陽,肆無忌憚的,竊竊議論的,指指點點的,最後是一片死寂。
連笑曾經無數次把沐垂陽所教的一切都付諸同敵人的對峙中,然後轉頭得意地朝他笑。她經常問沐垂陽:"你說我的對手會是怎樣的人呢?會不會是跟鐵塔一樣強壯的漢子?我希望是一個纖細哀愁的,這樣我還有逃生的機會。"
結果,最終是沐垂陽清瘦地站在那裏。
連笑問:"沐垂陽,你承不承認?"
同學們把目光又移到沐垂陽身上。
他眼裏蕩起圈圈漣漪,四漾又複合,他兩手插在口袋裏,輕聲說:"嗯。"
事情並沒有嚴格地按照十七年前的劇本演,十七年前的那個男孩在麵對同樣的問題時止不住地發抖,抵死否認,拚命搖頭。連笑忽然發現,如果他像當年他父親一樣否認,自己是願意相信的。
連笑心中所有轟隆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隻剩下一種似涼非涼的平靜。
連笑困乏地說:"從這一刻算起,你就應該離開格蘭高中!"
她原本想和十七年前的老校長一樣狂暴著燒紅的雙眼吼出這句話,但她發現自己已喪失全身的氣力,連流淚的氣力都沒有。
沐垂陽看著連笑,忽然無聲地笑了,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
"你終於出師了。"
他輕輕的一句話越過幾千個頭頂,驀然與連笑迎頭撞上,令連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
沐垂陽轉身離開,他推開大門。同學們驟然嚇了一大跳,外麵是多麼可怕的天色,漆黑的天上蒙上了白煙一般的紗帳,一驚一乍的紫電光是痛楚的傷疤,無論是人還是牲畜看到這幅景象都會張皇恐懼。
沐垂陽就這樣走了出去,雨水獰笑著澆灑淌流。
十七年前的同一時刻,有一個女生在女廁所裏發出無助的嗚咽聲,被掩埋在泥土裏默默無聞了很久。現如今,子彈大的雨水打落在地上,掀起泥土,使那哭聲被釋放,徹夜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