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分裂的村莊(9)(3 / 3)

一直掂量到天亮,老霍還沒掐準怎樣收拾欺負老閨女的這個偽君子。新房的門突然響了,假女婿破門而出,清亮地喊了一嗓子,爸,早上好。

老霍的手一哆嗦,兩碗粥全都掉在了地上。

既然假戲做真,真戲也演完了,假女婿迫不及待地要辭行,老閨女也不肯留在讓她傷心的家,早飯也不吃了,坐進大轎車,急急地返回縣城。

晨光中,老霍看到,一夜之間,老閨女憔悴得像老了十幾歲,眼泡是紅腫的,眼神中沒有了昨日的清純活潑與無所畏懼,碩大的太陽把她的眼光染上了血跡,讓人感覺出一股來自內心的凶氣。

老霍的心掉進了北冰洋,透骨地寒,寒得渾身發木,這時,他感覺到了胸口無比的憋悶。

房頂的雕塑

老霍站在房頂,睜大虛無縹緲的眼睛,俯視全村,他把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腦袋轉成了小蝸牛,心裏“劈裏啪啦”地打著小算盤。

剛才爬上房頂的時候,老霍吃力得很,好幾次差點兒從梯子上掉下來。老閨女婚禮的第二天,老霍就一病不起了,村裏村外到處說有人講究他,說他雁過拔毛,拿嫁閨女聚財,用死豬肉糊弄婚宴,想錢都想瘋了,甚至到派出所告他。

這些,老霍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老閨女。老閨女走了之後,杳無音信,顯然是對他這個當父親的恨之入骨,連麵都不肯見了。老霍更加自責,更加痛苦,更加後悔,更加上火,整個心肝肺天天在油鍋裏煮著,肚子裏日日承受著五內俱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兒疼。

病了一個月,老閨女總算回來一趟,父女倆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老霍總算好了些,能夠自由下地行走了。這時節,知了已經把夏天叫得火熱,到處都是旺盛的生命,傍晚坐在屋裏,都能聽見莊稼的拔節聲。老霍第一次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被自己嚇住了,圓臉瘦成了刀條子,臉色是黃的,眼珠也是黃的,他忽然感覺到從前的疼是說不清楚的全身,現在的疼全集中到肝區了。

老霍到底是學過醫的人,知道自己患的是啥病,也知道自己的來日已經不多,他可以隨便地把那個字說給別人,但他不會把那個字說給自己,絕不。

站在房頂,老霍把眼光移向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車流越來越密,密得首尾相連,看不到邊際。可是,老霍卻看到大飽從車軲轆底下站了起來,又氣吹似的膨脹起來,飄向他的身旁,衝著他的耳朵喊,我死得冤啊。

老霍微笑著看大飽,說,別急,用不了多久,我就去陪你。

這樣說著,老霍的眼光跳過大飽,牢固地拴在高速公路上。臨上房之前,老霍已經寫好了遺囑,收進了他視為百寶箱的藥箱子裏,他要捐出自己所有的存款,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棧橋,讓大家到林家那邊去背水,霍家不能出現第二個大飽了。

他覺得,這是他生命最後一刻最大的手筆,他要用這筆錢,絕了林小蠻那個小癟犢子當村長的念頭。

風在房頂上清涼地掠過,掀開了老霍的衣角,又愉快地去梳理田野裏的莊稼。盛夏的傍晚,有這樣的涼風,在別人的感覺中,應該很愜意、很舒適,老霍卻感覺到了陣陣寒意。他堅持著,不肯走下房頂,還在一戶接一戶地望下去。

老霍在盤算,誰能參加他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