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老楊樹嫩葉旁的白絮胡亂飛揚的上午,陽春的陽光很明媚地照耀和溫暖著整個遼西走廊。
二瘦輕飄飄的腳就在這時候邁進自家的院落。院子裏的雞們受著春潮的鼓舞,扇動雙翅,滿地追逐蟄動出來的小蟲子。二瘦幾乎是毫無思索地抬腳踢向一隻得意橫行的公雞。驚恐的公雞叫聲中,幾簇多彩的絨毛同楊絮一道飄揚。
二瘦走到堂屋,眼睛擺脫了陽光的刺激,世界猛然黯淡和陰涼了下來,鼻子卻感覺出有一種特殊的人體氣味,他立住了,認真地嗅了幾下,那是一種酸嘰嘰的汗腥味兒,是他很愛聞的那一種,他每每聞到都曾現出感動的樣子,眼波也隨之流盼。他差不多有六七年沒聞過這氣味了,現在他聞起來忽然熱辣辣地就湧出了許多溫馨。二瘦的神經頓時亢奮起來,堂屋的水缸、鍋蓋等黯淡的物件在他眼中迅速地變得明朗起來。
二瘦想,定是爹回來了。
二瘦心裏想到爹,眼睛就看到了爹,爹身上的酸味也就從炕梢彌散過來,愈加濃烈地布滿屋子,二瘦感到很舒服。二瘦看到媽側歪在炕頭的窗台上,眼皮黏重地眨著,沒有了往次爹回來時的喜悅,他心底便生了疑惑,如同剛進屋時的陰冷。二瘦的眼睛轉向靠在炕邊頂梁柱坐著的大都,心裏就不怎麼舒服了,大都一副苦嘰嘰的臉,仿佛這輩子挨著他的人都對不住他。二瘦說他這輩子最懶得瞅大都的臉,若不是長兄為大,早就攆他進渤海喂魚去了。二瘦看大都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猛然看到櫃子的邊兒還靠著他的姨娘哥老靳。老靳站的位置太靠牆根了,好像是嶗山道士剛從牆外邊透進來。二瘦頓時覺得屋子裏這半死不活的氣氛一定是老靳鼓搗出來的,於是二瘦眼中的姨娘哥就成了黑溜溜的老烏鴉。
爹仍舊睡在炕梢,腰裏纏著破棉襖,胸脯一起一伏,看樣子已是熟睡,二瘦就不去打擾他。他抓過竹竿上晾著的那條全家公用的手巾去擦臉,手巾的酸味撲鼻而來,他很貪婪地吸兩口,仿佛又被爹擁到腋窩下。
屋子裏的沉寂依舊延續。窗玻璃上映出了一隻老鷹盤旋的影子,院中土裏刨食的雞們炸了營,眼見得一隻嫩雞被老鷹掠去。媽木木地坐在那兒,忘記了關注她精心飼養的愛物兒。大都身子動了,有了想多吃幾個雞蛋的企圖,二瘦的位置恰是門口,二瘦沒有讓開的意思,大都失望地望著二瘦。
爹的綽號就叫老鷹,老鷹抓小雞是必然的。二瘦心中的道理就是這麼淺顯。
老靳待得沒了滋味,吭了一聲就走,大都陪了出去,陪得遠方的蟄氣扭彎了兩個身影。老鷹坐起來。老鷹其實沒睡,他的覺早在監牢的號子裏睡足了。他活了四十好幾,多半是在號子裏混,與看守混得爛熟,哪有睡不足的道理。老鷹對媽說,老靳給你選的老木匠挺有味兒吧,平常我讓你閑著的時候沒找他去用用?媽滯重的眼皮裏就一串串掉淚水,媽說,我的身子骨生下來就是你的,我這輩子跟誰都像跟你這樣成百上千的花錢取樂,有這樣幾回舒坦,遭一輩子罪也值。老鷹聽到這裏,就急不可待地向炕頭爬,破棉襖在他胯下與雙腿間翻滾著,一束射到炕麵上的陽光直直地映出了飛揚起的塵屑。老鷹眼裏釋放出饑渴的光芒。
二瘦轉身走了,沒有聽清爹媽嘀咕什麼,回頭看他們親熱地相擁,自己青春的心卻沒有太多的感動,爹媽的動作與電視裏的鏡頭相比顯出笨拙,笨拙得讓人哭笑不得。
夜晚很漫長。媽很早就拉了窗簾,熄了燈,還拉嚴了遮住幾點從外麵漏進來的光斑。全家人都躺下,死一般沉寂。很久以後,炕頭媽的被窩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後來媽就下了地,躡手躡腳往炕梢走,炕梢的動靜更大了,接下來的聲響就很有節奏。二瘦聽這聲音,腦袋裏一片空白,鼻子聞到的酸味也是一縷縷有節奏的香,二瘦的手自然而然地就不安分,腦袋裏走馬燈似的輪換出現村裏俊俏的姑娘。大都的被窩也窸窸窣窣地響一陣,接著有一個清脆的聲音,滿屋就是白花花地亮,亮得什麼也遮蓋不住,爹媽都很尷尬。大都打個哈欠,站起身,就著尿盆很響亮地小便。大都破壞了爹媽的好事,也破壞了二瘦的好事。
天還是灰蒙蒙的時候,二瘦就悄悄爬出被窩,二瘦每天都這麼早去玩自己的遊戲。村中的老少知道二瘦會這種遊戲的,除了二瘦還是二瘦。二瘦心中的小九九是,讓人知道的本事就不是本事了。他想,爹有本事,背著二百斤麻袋跑得場院裏打更的都攆不上。爹被人稱為神偷,可爹偷到了什麼沒有不叫人知道的,爹的本事算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