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瘦穿上了自己的運動鞋,他輕手輕腳往外走的時候,聽見了大都並不重的鼾聲。二瘦心煩地將大都的被子拽上一截,蒙住了大都的頭,讓他去享用他自己的臭氣。
這個時辰的世界安靜得出奇,仿佛被碩大而又完整的蛋殼罩住,混混濁濁地分不清村落與山巒。風還沒有睡醒,空氣涼爽爽的,吸一口能抹平心中的熱浪。二瘦深深地吸過幾口,就心平氣和地往村外走,一直走向村西山坳裏一道光滑的峭壁。天的顏色依舊,峭壁在視野中很模糊。二瘦仰望二丈高的峭壁,身子緩緩地貼過去。在這個光滑得連一絲青草都不生的峭壁上,二瘦的手與腳摸索著細小的縫隙,壁虎般地慢慢爬上爬下,直至天光能把他的影子顯現出來,他才躍過崖頂,消失在一片樹叢中。
天光在鳥的喧囂中漸漸明亮,二瘦穿行於柳樹毛子之中,追尋那種沒有醒得透徹名喚瞎麻串兒的小鳥。那些被他殘忍地掐斷脖子的鳥兒軟耷耷地擁擠在他兩個鼓脹的衣兜裏,現在二瘦要做的事情僅僅是再尋到一隻,為這個清早湊一個吉祥的整數。盡管天色的明朗增強了瞎麻串兒的視力,二瘦仍孜孜不倦地滿足自己的最後一個願望。二瘦的腳步聲把鳥兒從柳樹根子裏蹚出,跌跌撞撞地似飛似跑,二瘦如燕般輕巧的身子緊隨不舍,最終讓精疲力竭而又暈頭轉向的鳥兒撞進他的手心。
鳥兒在二瘦的手掌心裏極力擴張身軀,小心髒急促的起搏使他的掌心有了麻麻的震顫。二瘦展開了掌心,拇指與食指輕輕地一撚,就沒有了那種震顫。鳥兒的頭垂在二瘦的指間,灰色的雙翅張開著,兩隻細腿頻頻彈向空間。二瘦收拾了掩人耳目的撲鳥夾子,心滿意足地回到村子,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徒手捕鳥的本事,讓人們總認為他是個孤苦伶仃、不好惹事的孩子。
二瘦回來的時候媽還沒有做好早晨的菜。媽想爹回來了總該做些好吃的,讓大都去村中的小賣店買魚肉罐頭,大都搖頭不肯,媽就呆愣得沒有辦法。媽手中沒有錢。媽知道大都手中很寬裕,大都跟師父學得一手好木匠活兒,是不愁來錢路的。大都就是不肯讓他爹消受。二瘦一進屋就把鳥兒擺滿了鍋台,媽的眼睛一下就很明亮了,往鍋裏添了兩瓢水,抱了柴禾燒起了鍋。老鷹見媽的腳步有些歡快,就不懶在炕上,起身幫媽用剛燒開的水澆鳥毛。二瘦和老鷹挨得很近,他很希望爹能像六年前那樣用腋夾他一下,但爹的眼被剝光了羽毛的鳥兒牽著。鳥兒變成了赤條條的肉色,誘惑著爹的食欲,二瘦的希望轉瞬也就消失了,他已經成了大人,不再需要那種親昵。他的鼻子猛然間接觸了老鷹的腋下,那種濃烈的氣息再一次感染了他。
老鷹很興奮地說,油炸瞎麻串兒。
二瘦也高興地說,油炸瞎麻串兒。
媽顯出憂鬱,小聲嘀咕了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媽說家裏連一滴油也沒有了,媽是不願意失去二瘦好不容易製造出來的歡樂,她本想自己去借一點油,又想到老鷹不在的時候,她已經把能借到的人家都借了個遍,借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先還哪一家了。她見到這些施恩於她的人腿就打怵。媽想,大都是個實在的孩子,大家會信任他的,於是就讓大都去鄰居家借一些。大都嘟嘟囔囔地不知嘀咕些什麼,腳步卻不肯移向門檻。二瘦說他去借,臨出門雙腳故意絆了下燒火棍。燒火棍旋轉了半圈,棍梢準確無誤地敲在了大都的腳踝,大都痛得蹲下。
這道菜是老鷹的手藝,老鷹吃菜的時候卻悶悶地喝酒。忽然老鷹的眼中有淚欲流。老鷹說,讓個瘦小的孩子滿山攆鳥兒當菜吃。老鷹反反複複地隻有這話,好久,咬著牙說,爹以後還會讓你們天天吃肉月月過年。大都的筷子拍在了飯桌上,大吼,你還去偷嗎?不把家坑敗了你是不罷休。大都轉臉對媽說,你跟他過還有個啥滋味兒。爹拍了飯桌,說,你懂個雞巴。大都轉身下炕,媽連忙去扯大都。老鷹說,讓他滾。媽沒有扯住大都,二瘦卻扯住了媽,說,省下了給咱們吃。
老鷹每天早上都說出去打食,結果都是空手而歸,老鷹恨恨地罵道,都他媽分了幹啥,老子都不知道該咋下手了。老鷹上一次被抓進去的時候,村裏還保留著最後兩個生產隊。大都這幾日卻趾高氣揚的,他手裏已經捏著一小打媽寫下的欠條,媽每日從大都手中借來三塊兩塊的給老鷹做下酒的菜。大都很願意老鷹的毫無收獲,他覺得這樣下去老鷹早晚會屈服於他的,因為老鷹沒有別的本事,隻要大都不缺手指頭,全家人都得指望著他刨木板子活下去。這樣想著,他就怨恨起了二瘦,二瘦整日精神頭十足地閑逛,一點兒也不去想來錢道兒,爹和媽夠我累的了,還想讓我養他不成。他越來越覺得二瘦是這個家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