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們將老爹抬上馬車,孫明朗用一種親切的目光送走了他們。走出百餘米,老地主慢慢地坐了起來,回首向孫書記的家門望了望,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脊骨上沒有背著警惕的目光。
老地主將兒子們的頭攬到自己的嘴旁,小聲說,我們去麥田。
這一夜是老地主一家睡得最死的一夜,昨天,他們累壞了,睡夢中尿了炕都不知道。早上,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他們仍在沉睡。
最先醒來的是老地主,老地主被老鼠們尖銳的吵叫聲弄醒了,他很納悶,老鼠叫聲怎麼又回來了?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發硬,酸疼酸疼的,好像是睡落枕了。他伸手摸了摸枕頭,空落落的,再一摸,他大吃一驚,枕頭隻剩下了殘缺的套子,充滿在裏麵的東西蕩然無存。老地主的白毛冷汗下來了,他忙著去看兒子們的枕頭,兒子們的枕頭也和他的一樣,癟塌塌的,隻剩得個千瘡百孔的皮子。
老地主顧不得穿鞋,光腳往地下跑,去被摞裏抓備用枕頭,然而,他抓出的依然是殘破的空枕套。老地主的心掉進冰窖裏一樣寒冷了,昨夜挖空心思搞來的麥穗,提心吊膽地藏進枕頭裏,一夜之間卻被老鼠偷得精光。除了昨夜父子四人偷偷地生吃了二斤麥粒,爺兒四個白白給耗子們忙活了一場。
離秋收還遠著呢,以後的日子得怎麼活呀?
幾天以後,發生了件老地主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大隊書記孫明朗鑽進了他家的小屋,大隊幹部從來不進他們的家,孫書記的突然造訪令老地主不知所措,還以為偷麥子的事情敗露了,嚇得不住地往後躲。孫明朗將背著的小布袋移到前胸,把一袋黑麥麵和一小瓶菜籽油往他們家炕上一放,黑著臉說,這次沒把你們家當地主待,和社員一樣分了麵,以後,你們還應該好好表現。
顯然,沒人知道他們曾偷過麥子,老地主痛哭流涕了,率領兒子們齊刷刷地給孫書記跪下磕頭,連聲說,救命恩人哪。
等到他們抬起頭,孫書記悄然無聲地走遠了。
那天晚上,老地主就著菜籽油烙了四張薄餅,爺兒四個盯著餅,誰也沒舍得咬下去,他們都知道,節約每一口餅都是在節約生命。
一輪黃燦燦的月亮升起來了,屋裏仍然悶熱,外麵卻涼爽了許多。村裏許多人家習慣在盛夏的夜晚睡在屋頂,老地主夾著尾巴做人,怎敢如此放肆,何況何家沒有睡在屋頂的粗俗習慣。今晚卻不同了,孫書記已經放鬆了對他的戒備,村裏人的眼神也溫和許多,不再有那種敵視的目光,睡在屋頂,也是和大家平等做人的一種體現。更重要的是,老地主擔心老鼠偷襲他們手中舍不得吃的薄餅,帶領兒子們睡在老鼠們幹擾不到的屋頂。
涼風習習而過,屋頂上天高地遠,整個世界都向人敞開了。老地主躺在屋頂,盯著天上那輪黃亮的大月,一遍又一遍地舔著手中那塊圓圓的薄餅,過了許久,他才下定決心,咬下一大口,慢慢地在嘴中嚼著,那種舒暢的香味不斷地回蕩在老地主的周身。
老地主舍不得咬下第二口了,他雙手捧著餅,像祭神一樣迎向月光。月亮與薄餅重合了,月亮黃燦燦的,薄餅也是黃燦燦的,一牙彎月從老地主咬開的地方泄露出來,像俏姑娘的眼睛。
老地主的身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女人了。
老地主睡著了,雙手放在胸口,像是依然護著剛剛吃下去的薄餅。這一夜,老地主做了個很長的夢,夢中他變成了一隻天狗,不斷地吞食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