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西走廊有座古城,叫興城,城西有個堡子,叫羊安堡。一九六三年冬月,那個奇寒的淩晨,冷得風能把臉上的肉割下來,天上的星星都凍住了,不再閃爍。我們家的炕卻燒得火炭一樣,滿屋子裏升騰著水汽,村裏最好的接生婆守在母親的身旁,把我領到了這個世界。許多年過後,奶奶依然拎著我耳朵告誡我,你的小命是周不語你三爺給撿回來的。
聽母親講,我把母親折騰了小半夜,還沒生出來,奶奶大呼小叫著,把三爺從暖被窩裏轟出來,三爺便馬不停蹄地去了三裏外的接生婆家。那段日子下了好幾場大雪,雪深得沒了膝,三爺跋涉得很艱難。灌進三爺棉靰鞡裏的雪化了,又結成了冰,三爺的腳趾頭凍木了,腳掌心凍麻了,可三爺還是滿頭大汗地把接生婆背進我們家,讓我的第一聲啼哭響徹在我們老周家的院子裏。
母親說過我不會心疼人,大概與我生在三九天有關。那個冷得鬼都不敢出門的淩晨,三爺為了我的小命,奮不顧身地蹚入漫天大雪。三爺腳上的凍瘡流膿淌水了好久,直到過夏才好,腿腳落下了不利落的毛病,走路像個鴨子。村裏人白話三爺,侄兒媳婦生孩子,把周老三累夠嗆。三爺是個要臉麵的人,雖是玩笑,也氣得直瞪眼。
也許,我天生就是舞文弄墨的料,耳朵特別留意大人們閑侃村裏的往事,很早就知道了村裏有過兩個大老爺,一個是李大老爺,另一個是劉大老爺。李大老爺是李大釗的堂弟,李大釗北平入獄,李大老爺說啥也舍不得出錢去贖,讓張作霖送上了絞刑架,所以,李大老爺名聲不很好。我三歲的時候見過李大老爺,他拖著長長的白胡子,站在村裏的大廟台上,掛著反革命的大牌子挨批鬥。劉大老爺呢,得過功名,做過買賣,幾乎沒回過村子,隻留個小老婆守著家園,據說兒子劉西堯當了很大的官兒。那個小老婆陪著李大老爺上過一次大廟台,被貧下中農狠狠地控訴了一番,三寸金蓮站得沒過半晌,就癱了,不久,北京來了輛小臥車,把她接走了。
村裏還有許多事兒源源不斷地灌進我耳朵,大廟台後麵的大廟怎麼被人扒的,這個派那個派怎樣把村裏攪亂的,這個人因為啥死的,那個人因為啥喝了鹵水,人咋像死貓死狗一樣不值錢。那時,我的小知識分子的父母都被圈到城裏搞運動,我跟了孤身一人的三爺。這些亂糟糟的事兒,都是三爺講給我的。三爺在村裏做文書,事情知道得特別多。
也許是我的出生與三爺有緣,也許是三爺與我父親穿開襠褲時就在一塊玩兒,所以三爺特別喜歡我,每天晚上總能把每家每戶的故事講給我聽。三爺特別愛說話,也特別注重別人是否聽他說話,自然,那時候的三爺不可能是周不語。
我五歲那年冬天,三爺才真正讓人叫成了周不語。
那天,三爺被村裏委派為鐵姑娘們的“洪常青”,上山開炮采石,導火索點燃了許久,炮卻遲遲不響,姑娘們著急了。三爺是唯一的男子漢,排啞炮的重任就責無旁貸了。三爺走到近前,突然看到導火索還紅紅地閃爍著,眼瞅著要燃進炮眼兒了。三爺嚇得媽呀媽呀地往回跑。可是,三爺腿腳不靈便,隻能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塊巨石的後麵。
開山炮震天動地地響了,被炸飛的石塊雨一樣落下,幸虧有那塊巨石的遮擋,三爺才沒被從天而降的石頭砸中。三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搬開身旁那些剛剛落穩的石塊,忽然覺得兩個耳孔黏糊糊的,摸一摸,流出來的是血。開始的時候,三爺滿腦袋都是爆炸聲,還沒怎麼在乎。後來,他看到鐵姑娘們的嘴焦急地一張一合,聽不到她們一絲聲音,才突然明白,世界在他耳中萬籟俱靜了。
三爺的耳膜震碎了。
回到村裏,三爺逢人就講他不幸中的萬幸,講他最後一次聽到的聲音,那個天崩地裂的炮聲,講石頭撞著石頭,就在他腦袋前撞碎。村裏人已經知道他聾了,說著安慰他的話,他的回答風馬牛不相及。時間一久,人們聽得絮煩了,就嘲笑起他。三爺驚愕地望著人們臉上的表情,看著人們的嘴唇,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的話是那樣多餘,那樣與人格格不入,從此,徹底地關閉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