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街燈不語(1)(2 / 3)

不說話的三爺被列為了殘疾人。

村裏還算講理,不管怎麼說,三爺周不語屬於公傷,應該給一份合適的差事。至於什麼差事,村裏的頭頭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恰巧有人到村部鬧,說晚上一過大廟台,心裏就瘮得慌。也難怪,大廟本身就讓人發懼,又有人說扒了大廟,鬼神壓不住了,都蹦到村裏來作妖。還有,大廟台前兩株幾百歲的老家槐,樹心空得能鑽進大狗熊,風一吹,裏麵就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更是讓人害怕。好多活得沒有滋味的人,像是被索命鬼催著,又像是被古槐召喚,迷迷瞪瞪地從家裏出來,到古槐這兒尋死上吊。每逢這時,貓頭鷹準來湊熱鬧,發出瘮人的笑聲。

大廟台這個地方,誰都覺得邪性,得拿個東西鎮它。

於是,周不語三爺就被派上了用場,因為三爺七竅不全,妖鬼不進。三爺沒受傷的時候,村裏晚上開批鬥會,搞演出,都要在大廟台兩側的大旗杆上掛兩盞碩大的街燈,現在,這兩盞街燈要天天晚上掛在旗杆上,讓妖魔鬼怪無法現身,給膽兒小的人壯個腰眼子。

三爺的耳朵關閉了塵世,塵世也把三爺拒之門外,三爺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由熱情爽朗,變成孤僻沉靜,一門心思隻做一件事,掛那兩盞街燈。我的耳朵也因三爺的失聰而清淨起來,背上小書包去學校,除了背語錄,幾乎聽不到其他雜音。村子裏的事情立刻在我的腦子裏變得清淨和單純了。

我和三爺親密無間的關係從此變淡了。

最初的幾天,三爺掛的是村裏點洋蠟的燈。那是最普通的燈,幾隻洋蠟齊坐在燈座上,掛出去,柔弱的燭光立刻被空曠的大廟台吞噬得昏昏欲睡,隻燃一個多時辰,便蠟盡燭滅。於是,貓頭鷹照例飛來,棲在古槐上,瞪著兩隻燈泡一樣的圓眼睛,隻等燭光熄滅,再發出瘮人的笑聲。村裏老早就流傳一句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夜貓子就是棲在古槐上的貓頭鷹,貓頭鷹一笑,又有一條小命被閻王爺的判筆勾掉了。

蒼天自有公道,失聰了的三爺獲得了常人不具備的功能,他的第六感覺出乎尋常的靈敏,靈得通了神一般。燭光燃盡那一刻,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此時的三爺,應該是又瞎又聾,可是,三爺卻奇跡般地卸下一個尋死上吊的人。那個從閻羅殿裏走過一圈又回來的人,麵對著新一輪紅日,居然否認自己有自殺的想法,說是夢中被人喚出,迷糊顛倒地來到古槐樹下,稀裏糊塗地把脖子伸進繩套裏。

三爺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了,他豈止是掛燈啊,那是掛生命之燈,是掛射穿黑暗的招魂燈。三爺把全村的羊脂油都收集到自己家,在鍋裏熬化了,灌進模具裏,中間留出個拇指粗的撚子,羊脂油凝固後,形成了兩支碩大的“蠟”。三爺在蠟的外麵罩上紅紗,晚上點燃燈芯,掛在大廟台兩個大旗杆上,亮堂堂地,照出一大片光明。

兩盞街燈相互呼應,把兩株古槐的影子都照淡了,時常光顧古槐樹的幾隻貓頭鷹,也不再棲在樹枝上了,燈光讓它們的兩隻圓眼睛黯然失色。

可是,春天來到的時候,麻煩也來了,隨著氣溫的升高,羊油凝不住了,加上浩蕩的春風不停地搖晃街燈,羊油被搖得四處飛濺,濺得燈罩膩漬漬的髒。很多的時候,街燈會被風搖滅,甚至,火苗會被搖得飄出燈芯,摔到燈罩上。於是,油膩膩的燈罩便騰起一個大火球子,把三爺辛辛苦苦紮出來的街燈燒個精光。

三爺很失落,坐在大廟台上,悶悶地吧嗒著他那隻旱煙袋。他睜眼看著街燈變成了獨眼龍,卻無可奈何,有時,幹脆兩盞燈全瞎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三爺便像掉進了無底洞,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在三爺的感知中,貓頭鷹重新撲扇著翅膀,飛回古槐,發出瘮人的笑聲,有人又來到古槐樹下尋死上吊,路過大廟台的人照樣發出恐怖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