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戲散了,村裏人卻沒有散,他們還在仰首望著街燈,誇著三爺心靈手巧。那街燈像走馬燈一樣,讓人隨著自然的天風,隨著心中所想,隨意地發揮著心靈中的故事。
盡管後來村裏通了電,盡管後來有許多花樣翻新的燈,都無法替代那兩盞街燈,它一直在大廟台上掛著,一掛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間,羊安堡是人安畜旺,無災無難。人們傳言,這得益於三爺那兩盞街燈,那燈消災避難祛邪,好似天上的寶蓮燈了。
三十年間,隻是三爺患病那三個月,村裏用電燈替代過一段日子,因為別人不會三爺點燈的技巧和掛燈的辦法。沒有三爺的街燈,村子變得索然無味。兩盞電燈,白得像兩個吊死鬼,沒有血色,沒有氣勢,看得人心煩。那段日子,樹洞裏又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貓頭鷹再度飛回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得了臆病,連哭帶笑地想去尋死。村裏人好生緊張,有人搬來擴音器,擺在大廟台下,成夜“哇哇”地唱,也有人拿出錄音機,靠在古槐樹下,“南無阿彌陀佛”一唱就是一夜。一直鬧騰到三爺出院,重新掛起街燈,一切奇怪的事情都消停了下去。村裏人這才舒一口氣,讓大廟台恢複到了從前。
三爺本來不該得上那種病,是村裏人多事,嫌三爺是光棍,高低要消滅光棍村,硬是給三爺撮合成了這樁婚事。醫生說,三爺的病叫乙型肝炎,必須和人群隔開治療。
已經是一大把年齡了,不可能有像模像樣的姑娘了,給三爺介紹的對象是個瞎子,瞎得和三爺的耳朵一樣,一點兒也不通竅。一個瞎子和一個聾子配在一起,還不如瘸驢配破磨呢,兩個人過得特別別扭,誰也弄不明白誰,誰也不肯原諒誰。那個瞎女人跑了,跑得很徹底,盡管瞎女人跑出家門時碰得頭破血流,卻誓死不回三爺家的門。
有人說三爺上火得了這種病,也有人說那女人帶來的病毒,傳染給了三爺。不管什麼原因,三爺一病就是三個月。
病好了的三爺,又黑又瘦,除了掛燈,三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誰也摸不清三爺心裏到底想的是啥。
三爺的臉色養了好幾年,才養過來。那兩盞街燈,三爺卻如養著嬰兒一般,天天都在精心嗬護。每個夜晚,大廟台上掛出的街燈,都像是嶄新的。
時間就像海裏的浪頭,似乎很緩慢地湧著,等到湧到岸邊,轟然一下,全都摔碎,一生也就沒了。不知不覺,我生命的浪頭已經湧過不惑,湧向天命。
很久沒有村裏的消息,忽然接到村裏打來的電話,恍若隔世一般。新任的村支書,血氣方剛,來了建設新農村的勁頭,把村裏有出息的人都請了回去,大擺“百雞宴”,讓這些有出息的人給村裏提供一百個發展的機會。
我也被列為有出息的人,可在酒宴上,我卻很尷尬,我雖然因為寫作弄上了市文聯副主席這個位置,按村裏人的說法,也是縣太爺的級別,可我的能力還不及財政局的科員,最大的能力是把市裏自費出的文學書收集起來,送給村裏。
我們村確實是臥虎藏龍,酒至半酣,竟成了砸錢競賽,有人給村裏修路,有人幫村裏建學校,有人給村裏捐汽車,也有人給村裏送高科技,建若幹個太陽能路燈。我滿臉羞愧,我頂多捐出一部中篇小說的稿費,還不值一頭豬崽的錢,趁著紛亂,我悄悄地溜出來。
夕陽懶懶地掛著,我迎著那輪大日,踏著吱吱作響的薄雪,向大廟台走去,等待三爺。
整個村子,已經和我的記憶大相徑庭,隻有大廟台一如從前,兩株古槐依舊遮蔽廣場,人們照樣集聚於此,隻不過集聚的方式比從前更自由、更從容,白天擺攤賣貨,傍晚自尋娛樂,各求各的活法。
鑼鼓嗩呐響了,一群我似曾相識的老麵孔,腰裏紮著紅綢帶,扭扭搭搭聚過來。離開村子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年,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除了家族成員和至愛親朋,我和村裏的許多人都沒再謀麵,陌生也就難免。
很久很久沒有看三爺掛街燈了,三爺把掛街燈當成了一種儀式,類似於天安門升國旗的儀式,準時莊重而又威嚴。我看著那條破爛的街巷,盼著三爺的身影。三爺是佝僂著走出來的,他的身子又瘦又小,腳下是一步一挪,遠不似前些年我們相見時那樣高大魁梧,健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