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顧腳下冰雪的光滑,飛奔過去,想幫三爺拎燈。三爺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些久違的親切,也露出了無法掩飾的疲倦。可是,當我把眼光全部集中到街燈上時,三爺的眼神便釋放出了一種警惕,似乎我去搶他心愛的孩子,反倒把街燈藏到身後。也難怪,自打三爺做成這兩盞燈,從來沒讓別人碰過,好像別人一碰,燈就壞了,誰拿他的燈,他都不放心。
我隻好尾隨著三爺,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走到旗杆下,三爺放下街燈,歇了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點燃了街燈。鮮亮的燈光噴射著青春的火焰,勢不可擋地炫耀著奪目的光芒,與三爺衰老而又蠟黃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爺把燈牢牢地固定在三根繩子上,深深地埋下腰身,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把臉揚向旗杆的頂端,伸出兩隻鷹爪般的手,牢牢地抓住繩索,均勻地用著力,將那街燈舒緩地升了上去。
升罷第一盞燈,三爺有些喘息,升第二盞燈時,我用懇求的眼光盯著三爺,用手比劃著,想替三爺完成最後的掛燈儀式。也許是三爺疲倦了,也許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三爺,或許是三爺想看看我是否具有掛燈的能力,默許了我的懇求,把三根繩索遞進我的手中。我嚐試了好幾次,那三根繩子根本不聽我的話,我越是用力拽,那三根繩子越是相互別著勁兒,把那街燈弄得七扭八歪。
三爺笑了,笑得嘴唇上龜裂出的白屑都翹了起來,黃黃的板牙透露著三爺的坦率與真誠,似乎在說,這是我的孩子,你們誰也擺弄不了他。
我無奈地放下繩子。我隻有兩隻手,沒有能力掌握三根繩子的平衡,隻好委屈三爺重新埋下腰身,升第二盞街燈。三爺拉拽繩索的速度比升第一盞燈時慢了許多,我是幹著急,幫不上忙。三爺做完最後一個動作,額頭已經沁滿汗珠。他把繩索固定住,抬眼仰望街燈,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好像看到長大成人的兒女們給他帶來的無限榮光。
兩隻龍飛鳳舞的街燈相互呼應,村子裏立刻騰起一團紅色的祥光。
離開老家沒過多久,就有壞消息傳來,三爺去世了。我握著手機,呆愣愣地站著,心裏又酸又疼。幾天前,幹瘦佝僂著的三爺,伸出鷹爪一般的手,那樣堅定而又流暢地升起街燈,沒有一點兒人之將死的跡象,咋說沒就沒了呢?
我立在窗前,望著外麵鵝毛大雪,心也浮起了茫然的蒼白,覆蓋原野的大雪成了我眼前的背景,窗玻璃成了屏幕,我在上麵看到了三爺的一生,那是簡單的一生,也是虛無縹緲的一生,唯一真切的,除了掛燈還是掛燈。我決定趕回老家,哪怕大雪封了路,也不能動搖我的決心。
從市裏到縣裏再到村裏,平時僅僅一個小時的車程,出租車折騰了大半天,一直折騰到天黑,才把我送進村裏的大廟台前。奇怪的是,漫天漫地的雪卻越下越亮,亮得每一片雪花都是晶瑩剔透。下了出租車,我才看明白,平時三爺掛燈的旗杆不見了,替代它的是兩根桅杆似的現代燈架,兩輪小圓月亮,高高地懸在上麵,“圓月”的上方橫著兩片太陽能矽光板。
這兩片小東西好像把我們村子一下子從遠古推到現代。燈下不見了往日扭秧歌的人影,沒有了熱鬧的嗩呐聲,一片死寂。我若不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也會懷疑太陽能光板下白森森的小月亮,照射出來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光明。
哀樂漸漸衝進我的耳鼓,我循著聲音,一步一個雪窩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三爺的家。三爺的家門立著一盞白燈籠和半盞紅燈籠,沒等我詢問燈籠上咋能有塊紅斑,就有人給我紮孝帶,領我到三爺的靈前磕頭跪拜。
禮儀過後,我才從人們七嘴八舌的言談中,理出三爺的死因。
三爺是在太陽能街燈立起來那天發的病。聽不到聲音的三爺,沒有意識到現代科技已經替代了他的街燈,依然生活在三十年如一天的生活裏。拎著兩盞街燈走到大廟台時,他立刻呆若木雞了,那個他熟悉的旗杆突然不見了。
村支書一拍腦門,忘了三爺是個聾子,聽不到安裝太陽能街燈震耳欲聾的施工聲。他指著沉降下去的太陽,意思是說,太陽生了兩個孩崽子,替你值夜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