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的眼前和天一樣,立刻黑了,佝僂的身子直挺挺地向前跌去……
此後,三爺整天不出屋,噘著嘴,悶悶不樂地坐在炕上,一步也不肯往外走。三爺覺得,他的生命和掛不出去的街燈一樣,沒有了意義。他開始為自己紮燈籠,紮兩個白燈籠。
昨天夜裏,三爺覺得自己真的不行了,胸口脹得難受,嗓子鹹鹹地含著一股腥味,醫生對他死於肝硬化的預言已經迫在眉睫。三爺含住一口氣兒,撐著力氣掛出了第一盞白燈籠。第二盞白燈籠還未掛起,三爺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全噴了上去。
兩盞燈籠悄然而亮的時候,三爺用盡最後的力量,爬上自己搭設的冥床,銜住一枚銅錢之後,將自己的嘴用膠帶封上。三爺不想讓鮮血弄汙了自己,不願意麻煩別人收拾他的冥床,他幹幹淨淨地跟隨黑白無常走了。
最先給村裏人報信的是一隻貓頭鷹,貓頭鷹落在三爺家的樹上,笑了小半宿。三十幾年了,貓頭鷹幾乎沒在村裏笑過,年輕的人根本聽不懂貓頭鷹的笑聲,上了年紀的人跑到兩株古槐下,去轟貓頭鷹,可是轟了好半天,卻沒有轟出貓頭鷹。後來,他們才聽明白過來,貓頭鷹沒在古槐上,笑聲是從三爺家的方向傳來的。人們才明白,貓頭鷹是提醒著村裏人,趕快給三爺點長明燈。
三爺安詳地躺著,似乎安慰所有來看他的人,不要悲傷,他在那邊耳聰目明,逍遙自在。
三爺的遺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除了生活的必需品,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唯一讓大家不解的是,三爺的那對街燈不知放到哪兒了。人們想了好久,忽然想明白了,那是三爺的心肝寶貝,三爺的一雙兒女,三爺的眼珠子,三爺的魂靈,三爺自然要放到離他最近的地方。人們掀開冥床,果然看到了那兩盞街燈。
我驚訝地發現,三十幾年一直嶄新著的街燈,突然間陳舊不堪了,羊皮燈罩迸出了無數道裂紋,燈座也是鏽跡斑斑,還有那兩個活靈活現的龍鳳,死掉了一般,垂落下來。有人試圖取出街燈,用手一碰,居然散了架子。
三爺去了,街燈也追隨他去了。
天亮了,天也晴了,天是湛藍,地是潔白。白燈籠熄了,大雪覆蓋住了燈籠上三爺的鮮血,還給三爺一個清清白白。借著明媚的陽光,我看到了晚上沒有看清的白對聯,對聯是村裏一位語文老師寫的。
上聯:大言不語包容紛繁世界
下聯:小燈有情點亮冷暖人生
橫批:沉默是金
我選擇了三爺的選擇,沉默是金,一句話不說地跟隨著送葬的隊伍,送三爺去祖墳。
許多許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大得積雪沒了膝蓋。我跋涉在雪野裏,眼睛迷離了,似乎看到了四十幾年前的三爺,頂著凜冽的寒風,背著接生婆,一步一挪地走向我的家。猛然間,我的耳中炸響起一個嬰兒的啼哭,聲音是那樣的嘹亮,那樣的有力。我覺得,這似乎是我的第一聲啼哭,也似乎是村裏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在啼哭。
百日之後,我又回到村裏,祭奠三爺。村裏有個習俗,百日是逝者最隆重的日子,這一天逝者的靈魂才真正地離開。
這本是春暖花開的日子,可我並沒有感覺到春天的溫暖。大廟台上的太陽能街燈被人盜走了,兩株古槐的樹洞突然訇然炸裂,所有的枝幹摔落在地,攤滿了廣場,勤快的人把它們撿回家去,當了柴燒。我忽然覺得,村子空落得像沒了魂。
三爺死了,街燈死了,古槐也死了,沒有街燈照耀的村子,變得生硬,變得蒼白,變得孤寂。
來到三爺的墳上,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一隻貓頭鷹雕塑般立在三爺的墓碑上,任憑風吹掀它的羽毛,依然紋絲不動。我碰了它好幾下,感覺到它是那樣的堅硬,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這是一隻死掉了卻依然栩栩如生的貓頭鷹,我嚐試著把它從三爺的墓碑上拿下來,可它的爪子已經深深地嵌入了石頭裏,不管我怎樣用力,仍舊無濟於事,似乎是堅定不移地要為三爺守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