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場的黑煙囪,直矗藍天。幾朵白雲,懶如臥佛,悠閑地泊在天上,不聞人間悲泣。煙囪的避雷針下,掛著一團枯枝,胡亂地蓬出個鳥窩,兩隻烏鴉,駐紮裏麵,無休止地聒噪,興奮地講述每個死人的故事。
宋江挺著骨瘦如柴的身子,仰著脖,望著煙囪,喉管一下一下地蠕動。煙囪口還在緘默,見不到青白色的煙,裹著靈魂,幽幽地爬。顯然,爐內還沒騰起烈焰。從告別廳出來,宋江一直往上瞅,等著阮小五的魂魄飄出來。他在想,魂魄有沒有眼睛?煙筒裏那麼黑,阮小五找得到出路嗎?還有,阮小五活著時,瘦成了麻稈,放屁都打晃,若是魂魄也像肉身,爬不動煙囪,會不會跌進地獄?
在宋江的胡思亂想中,寂靜的煙囪口忽然噴出一包黑煙,旋即撐出偌大的黑傘,像剛從瓶裏放出的魔鬼。宋江怔了下,阮小五的身子是輕的,輕得快成了骷髏,幾乎不必火化,怎會這般濁穢?隻有鄭屠夫肥碩的身子,收藏得下肮髒穢濁,才會玷汙煙囪。過了一會兒,宋江猛地拍了下腦門,那是阮小五的衣服,阮小五怕冷,穿得很多,一直脖,就咽氣了,一蹬腿,身子就僵了,沒來得及脫下去。
裝腔作勢的黑煙,很快就斷了根兒,一團白煙,像朵白蘑菇,猛地拱開黑色的腐殖土,把黑煙衝得七零八落。魔鬼的魂兒散了,白煙抱著團兒往上滾,滾成白雲,膨脹出一張巨大的人臉,極像阮小五年輕時的肥頭大臉。
好了,這才是阮小五,去的是天堂。宋江放心了,吼了一嗓子,五弟,別牽掛了,走好!
阮小五並不理會宋江,徑直往遠飄,好像人間才是地獄,終於脫身了。
煙走淨的時候,該撿骨灰了,宋江主持著殮骨儀式。這是他送走的第七十二位兄弟,布靈,供祭,焚香,叩拜,喊靈,他熟練得習以為常了。這套程序過後,他才讓阮小五的兒子摸骨殖。大腿骨、胳膊骨、肋骨、盆骨、天靈蓋骨,擺在骨灰盒裏的哪個位置,是有順序的,人死了,形兒不能散,否則,到了那邊兒,也是委屈著的。
最後一塊骨灰,宋江沒讓阮小五的兒子撿。那是塊焦黑的餅狀物,不像骨頭。宋江說,就是它要了你爹的命,髒東西,不能入盒。說著,把它抓進自己的衣兜。
蓋棺定論前,宋江摸了下阮小五輕飄飄白淨淨的腦殼蓋,歎息一聲,砰的一聲,關嚴了骨灰盒,堅決地對阮小五的兒子說,走,送你爹入土為安。
阮小五的兒子頓了下,我爹走得冤,得找鎮關西討說法。
宋江仰頭看了眼天,天藍得一絲不掛,連雲朵都陪著阮小五走了。他低下頭,長長地歎息一聲。每個兄弟走時,家屬們都這麼說,可說過了,又能怎樣?村頭的柳樹拇指粗時,晁蓋第一個走了,宋江帶著大夥轟轟烈烈地討過說法,如今,樹都合抱了,還停留在說法上。該想的法子都想了,該用的手段都用了,包括拖屍上街,攔路上訪,都沒弄出結果。反倒從電視裏看到,鎮關西代表著人民,慷慨陳詞地拿它做了提案。
人剛死,魂魄還嫩著呢,折騰緊了,就會魂飛魄散。屍體都要挾不了誰,別說是骨灰盒了,人該埋得埋,說法該討還得討,入了土,才能安生。
一死百了。
送葬的車隊,出了殯儀館,走向柏油路,奔向群山環抱的山區。駛入大小虹螺山之間,順著窄窄的山路,斜著上去,便到了墓地。
張相公村又一次彌漫起了哀樂。
這個坐落在遼西走廊的村子,見不到幾縷炊煙,快成了空殼兒。好多人家房簷扭曲,門窗龜裂,蒿草滿院。人去房空的村子,寂寞得連公雞都不愛打鳴。除了哀樂,沒有讓人打起精神的聲音。
原先,村子不這樣,雖深藏在深山,卻早已聞名。這裏林茂水沛,土沃田肥,兩座山脈像一對翅膀,支撐出一個待飛的鳳凰。這等風水寶地,怎能不出大人物?早在宋遼年間,便有張姓人家,拜將入相。張相爺落葉歸根,自謙相公,遂得村名。
遺憾的是,張相公獨占了日月精華。村人雖善讀好寫,尊孔戀儒,幾百年過去,頂多考出幾個舉人秀才,混出幾個鄉紳師爺,大多數都麵朝黃土背朝天,了此一生。好在田地旱澇無虞,日子衣食無憂,耕讀傳家之風,代代沿襲下來。隻是近些年,村風悄然而變,燈紅酒綠的城市,數錢數到手軟的礦區,成了村裏人的新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