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悄悄地瘦了,人氣慢慢地衰了,山上的墳塋卻猛然旺盛。陰陽先生說,村前有小虹螺山為罩,村後有大虹螺山為靠,前山俊氣秀美,後山挺拔巍峨,比十三陵更像龍脈,出一個張相爺不算啥,看誰家祖上有德,一下子葬準了龍床。所以,十裏八村的人不惜血本,聚此造墓,期盼著後世有個龍子龍孫呱呱墜地。
阮小五出自本村,所以當然葬在村裏的山上,也在做著龍子龍孫的夢,入葬的嗩呐吹得格外嘹亮。
活著怎樣遭罪,沒人在乎,死後是否風光,卻有許多講究。死人的事兒,馬虎不得的,是活人的臉麵。宋江操持這些,自然操心費力,加上他也快成了蘆柴棒,安葬罷阮小五,已癱成了一堆泥。
不管宋江累成啥樣,老婆並不心疼他,禮節性地哭完阮小五,照舊拎著手包回城裏的兒子家,照料孫子去了,丟下他自己在家裏喘著粗氣,哼哼著。他不喜歡城裏,孤獨慣了,哪怕老婆當了閻婆惜,他也不在乎,省得在身邊絮叨。
宋江姓宋,本名不叫宋江,叫宋元吉。老婆罵他,倒黴了一輩子,還元吉呢,狗屁。
二十年前,村裏人在街頭遇見他,畢恭畢敬地叫他宋老師。那時,他在村小教一群不大懂事的孩子。宋元吉不怎麼喜歡教書,他當的是代課教師,喜歡舞文弄墨的他,被鄉裏抓公差般送到學校,一年的工資,不如到礦區背一個月的礦石,還欠著。那時,媳婦還年輕,沒跟別人跑,就算宋家祖上有德了。
老爹認為,當老師體麵,在張相公村活著,不說幾句文詞兒,不甩幾下筆墨,不出口成章,讓人笑話。錢雖少,也是家族的榮耀,死活不讓辭,說早晚能轉正,一輩子就無憂了。那時,宋江憂的是下頓飯吃啥,連下星期的事兒都不敢想。
老爹的這輩子很快活幹淨了,去了山上的祖墳,憂不了兒子這輩子的事兒了。
辦老爹的喪事,宋老師難住了,沒錢。從前的學生,村裏人最瞧不上眼的鄭屠夫,撒冥鈔般替他花錢,才為宋老師掙回了臉麵。鄭屠夫上學時頑劣成性,課堂上敢活剝貓皮,與村裏崇尚讀書之風格格不入。長大後,除了殺豬宰羊,尋不到好營生。誰知放下屠刀,立馬成佛,跑到山那邊的鋼屯鎮,包座鉬礦,弄得日進鬥金,一連捐建了幾座廟宇,還有希望小學。
改頭換麵了的鄭屠夫,鄭重邀請,讓有文化的宋元吉當頭領,組織一幫人,下洞出礦。宋元吉片刻都沒猶豫,揭下宋老師這張皮,一揮手,帶著村裏一百單八個青壯年勞動力,登上跑通勤的農柴三輪汽車,風塵仆仆地去了鋼屯,沒日沒夜地打眼放炮運礦石。
那幾年,鉬精礦發飆似的漲,漲到了每噸十八萬。挖到了鉬精窩子,一鍬撮下去,就是二千塊。宋元吉占了會讀書的便宜,研究明白了礦脈怎樣走,富礦怎麼追。不時地讓鄭屠夫一夜撈走個一百萬。
礦主們眼紅了,各展本事,邀請宋頭領加盟,他們開出的條件,不再是發工資,是按出礦的品位和數量提成。這麼大的誘惑,一百零八位兄弟不可能不動心。於是,鄭屠夫再也拴不住宋元吉了,他帶著兄弟們遊弋在各個礦主之間,誰給的錢多,就去給誰幹。
那段日子,錢就像河灘裏的沙子,隻要有力氣,可夠挖。宋頭領和他的一百零八將,每天都能賺上一台彩電。
宋元吉由此被尊稱為宋江,誰擁有了宋頭領,誰每天能用吉普車裝錢。
被稱為鄭總的鄭屠夫,與宋江大吵了一頓,宋江是他領來的,應該對他忠心耿耿,反倒幫助別人出礦,和自己搶礦脈,典型的忘恩負義。
宋江沒想惹鄭總,也想把兄弟們留下。兄弟們卻被錢武裝成了虎狼之師,拋棄了鄭總的露天通勤車,每人買上一輛250馬的大摩托車,穿著被鉬精礦浸得油黑鋥亮的棉襖,戴著變形金鋼的頭盔,抄著大虹螺山間的近路,怒吼著從張相公村趕到鋼屯,爭分奪秒地下礦掙錢。
一百單八個人就是一百多個心眼兒,弄不好,就會各行其道。沒散夥的原因是宋江有找到富礦脈的獨門絕技,沒有宋江,大夥兒掙不到大錢。
宋江拗不過兄弟們,隻好背叛鄭總,惹得鄭總指著鼻子罵。當過村治保主任的阮小五,把宋江掩到身後,包攬了一切,還轉守為攻地罵鄭總,白喝了村裏的水,結算工錢比小母狗生牛犢都費勁,還覥著臉罵別人呢,撒泡尿淹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