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減(1)(3 / 3)

那一次反攻,阮小五曆數鄭屠夫小時候種種劣跡,終於讓他節節敗退。從此,他便充當起宋江的軍師,出謀劃策,衝鋒陷陣,籠絡兄弟,擺平關係,給宋江賺足了人脈,比吳用有用得多。

所以,阮小五的死,讓宋江多抹了好幾天眼淚。

宋江的家是一棟樓,獨門獨院單獨挺立在村中,地上二層,地下一層,雕梁畫柱,飛簷走獸,弄得快像皇宮了。突兀在破落灰暗的村落裏,有些紮眼。宋江不為別的,隻為爭個臉麵,張相爺再有本事,隻是傳說,誰見過他的官邸與私宅?宋江蓋的是萬年牢的樓,九級地震晃不動,八噸炸藥崩不倒,比日本鬼子的炮樓還結實,子孫們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上六百年。

可是,兒子卻不買賬,反對蓋樓,寧肯在城裏當藍領,跑推銷,吃臉色,賺小錢,也不留在鄉下住皇宮,睡大覺,甩撲克。樓沒蓋完,就跑了,還卷走了他幾十萬,住進了戒備森嚴的高檔小區。

獨樓和兒子,都是宋江的臉麵,他的半張臉貼了金,另半張臉卻是疤瘌。他搬不動兒子的脖梗,也擰不過支持兒子的老婆,老矽肺的身子,又不允許他動肝火,隻好聽之任之了。

樓裏的裝飾,雖說講究,卻是空空蕩蕩。倒是地下一層,還豐滿些。地下室隻有扁扁的一小條窗戶,有點兒潮,也有些陰冷。窗下,掛了一圈兒一尺高的頭像,數一數,恰好是一百單八個。七十二張照片下麵,立著刻好了名字的牌位。牌位前各自供著一塊黑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

回到樓裏,躺下好久,宋江的嗓子才不再“轟隆隆”地跑火車。阮小五折騰了他好幾天,累得他腿像麵條兒,身子打飄兒,差一點兒頂著阮小五的腳後跟,進了火化爐。老婆也是這樣咒他,跟著走了就算了。他淒然一笑,自嘲道,不用搬,不用運,倒在爐邊兒就能進;省了錢,省了事兒,省了扛著靈幡棍兒。

病怏怏的宋江,不是逞強,再喘不上來氣兒,也得挺著。就像跟著宋江打方臘的兄弟,都是過命的兄弟,最後一程,他不能不管,也不能不送。

翻身,起床,站起來,並不需要太多的體力,宋江還是天翻地覆地咳嗽了一陣兒,撫胸捶背了好一會兒,吐出了一口痰,總算喘勻了氣兒,才拾級而下,一步步地挪到地下室。裏邊的光線有些暗,他點亮了燈,才看清一切。

環視著一百零八張照片,七十二個牌位,宋江的眼窩兒又潮了,他一個一個地數落著兄弟。和慣常一樣,他先說晁蓋。晁蓋姓曹,死得最早,死後才追認為晁蓋。晁蓋牌位下的黑餅有些偏白,燈光下閃著亮斑。活著的時候,晁蓋最能幹,抱著鑿岩機,進尺最快,別人放一炮,他兩炮都放完了。他嫌水鑿岩太慢,索性幹鑿岩,吸了一肚子粉塵。所以,他第一個得了矽肺病,第一個進了火化爐。

晁蓋的肺箍滿了石英石,即使火化爐翻滾出太上老君八卦爐的烈焰,也化不透那副老矽肺了。撿骨灰時,便有了這塊黑裏透白的餅。晁蓋咽氣時,弟兄們相繼發病,眼見得自己在晁蓋身後開始排隊了。於是,淚水泡腫了他們的眼泡兒。從那時起,宋江開始收集每一個兄弟火化不掉的肺了。

鼓上蚤時遷的黑餅,最小最黑最沉,也是最亮。在礦裏幹過的人,一眼看出,那就是坨鉬精。打普通礦石時,時遷還能戴著防護罩,用著水鑿岩,見到了鉬精礦層,他的眼睛比見到了雞還亮,啥也不顧了,抱著鑿岩機搶著鑽。出了鉬精,除了礦主重賞,他還可以衣服夾帶點兒,鞋裏塞進點兒,就差把鉬精咽到肚子裏了,洗腳水都能換來一盒新香皂。鉬精最貴時,時遷牌位下的黑餅,差不多能換冰箱,隻是宋江看得緊,沒讓別的“時遷”偷走。

宋江把這些沾滿幽靈的黑餅,看得比黃金還重。沒事兒就朝這些黑餅念叨,念叨他們活著時的好,念叨他們的兒孫們有出息了,開了店,賺了錢,考上了好大學,謀到了好差事。好像那些照片能眨巴眼睛張開嘴,和他聊天,陪他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