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減(2)(1 / 3)

最早時,他們不懂得矽肺病這麼霸道,以為吃幾盒消炎片就好了,後來知道了,就不在乎了。窮得快不認識錢了,好不容易能撈到錢,還是成捆成捆地撈,黑白無常來扯耳朵也沒用,反正就這樣了,他們的命,賣給兒女們了,豁出一輩子,幸福幾輩子,沒白活。

話是這麼說的,事兒也是這麼做的,真的死到臨頭,都後悔了,隻有宋江例外。

按理說,宋江下礦最早,鑿岩最多,雖說每次都小心翼翼,也防不住無孔不入的粉塵,得病的時間不比晁蓋短多少,又沒怎麼去醫院治療,咋就多活了十幾年?

宋江說,多虧了大小虹螺山。

虹螺山上有老林,有山泉,可聞百花的十裏飄香,可嚐百草的苦辣酸甜。加上村裏人去屋空炊煙少,空氣純得讓人醉,隻要肺裏還有點兒縫,就能讓氣兒喘勻。老矽肺裏終究留了些血脈養著,不那麼容易變成石頭了。

宋江怕花錢,超過怕死,在住院治病還是回家等死的選擇中,他義無反顧地走回張相公村。既然到礦山就是賣命,那就賣到底吧,這個破病,扔給醫院百八十萬,也是打水漂。回村裏等死的宋江,等了十幾年,把村子都等空了,居然還沒死。宋江愛讀書,讀的都是醫學書,他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感冒了,勞累了。天晴氣朗時,他磨磨蹭蹭地上山,挖些桔梗、野百合、長命菜、茯苓,回到家,他再砸幾個杏仁,切幾片生薑,揪幾縷韭菜白,和著大蘿卜,放在砂鍋裏,熬得像豬食一樣。

每一次喝這樣的粥,宋江總是皺著眉,可沒有這些東西扶正祛邪,活血化瘀,疏通經脈,軟堅散結,化痰通絡,他早就和晁蓋會師了。

阮小五“一七”過後,剩下的三十五個人,按捺不住阮小五兒子的慫恿。沒人管沒人問的日子過夠了,本來病得不明不白,才活了半輩子,就去追阮小五,真不甘心。他們打電話找宋江,要求一塊兒上訪,找回個說法,討回個公道。病是在礦裏落下的,大把的錢,礦主拿走了,大塊兒的稅,政府入庫了,我們的病,不能總是自己掏腰包吧。

還有鄭屠夫,本事再大,也不該把得病的責任一筆勾銷,更不該拿出殺豬的勁兒吼,總不能在別人家幹活,到我們家來瞧病吧。畢竟,第一個年頭,兄弟們都在給你背礦,哪怕象征性地出點兒血,也讓大家心安。你怕擔上不管礦工死活的惡名,大家體諒,本鄉本土的情分再薄,也不能比一捅就漏的塑料還薄啊。起碼哪個弟兄死了,回村裏來,見大家一麵兒,隨份禮,燒張紙,也是人之常情。

大家又把宋江推出來,隻要還有一口氣兒,你還是我們的頭領。

這個公道,宋江討了十幾年了,沒用。推來搡去,礦主們都推幹淨了,怪來怪去,都怪幹活的不小心,防護麵罩白準備了,尤其是鄭屠夫,還拿出了二百五十個麵罩的發票,證明他的清白。宋江不願意生氣,身子骨比紙片都薄了,生一場氣,就能飄到閻王的手心裏,更別說去打一場扒掉一層皮的官司了,忍一忍,就算了。

兄弟們卻忍無可忍了,在礦上掙的錢,都扔給了醫院,還拖累了兒女,每天都得靠藥頂著,斷了藥,就得斷命,國家又不是沒政策,再不找,不病死,也得窩囊死。

宋江雇了輛空調客車,是單程的,準備一去不複返了。他們是一群放屁都能把自己崩倒了的死人幌子,多走一步路,一口氣沒上來,或許就過去了,這樣的身子骨,經不起風雨了,上訪也得舒舒服服地去。好在宋江從來沒把錢扔在醫院,比別人寬綽多了,出得起錢。

市政府的門,自然不許他們進,有人死在大樓裏,就麻煩了。政府廣場拐彎處,有個偏樓,掛著信訪局的牌子,有人出來接待他們。信訪局辟邪,天天有人尋死上吊,卻沒死一個人。那裏出來的人,個個嘴甜如蜜,哄著他們坐下慢慢說。許多年前,信訪局也是這樣讓他們慢慢說,那時,他們上訪的是一百單八個,一個都不少。年複一年,慢得人都走了七十二個,還沒有慢出個頭緒,原因是隻有道理,缺少證據。剩下的三十六個人,隻能一人替一句地講道理,說多了喘不上來氣兒。

道理再充足,也轉換不成證據,講也是白費唾沫,就當出來旅遊一趟吧,沒事兒自己找個樂子。信訪案件是需要登記的,尤其是群訪,矮腳虎把自己的名字簽成了占山為,白日鼠簽成了一窮二,赤發鬼簽成了千古風,小霸王簽成了考慮不。隻有宋江,端端正正地簽宋元吉。簽完了名,信訪局便捉準了宋江,說別人都不正常,隻和宋江一個人對話,讓大家回去等消息,言外之意,就是攆他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