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不讓鼓樂班子吹哀樂,怕哪個兄弟一難受,替了冥床上的紙人,自己的喪事,卻給兄弟辦了,攪了這出活出殯。鼓樂班子吹的是廣東音樂,《喜洋洋》和《步步高》。宋江躺在二樓,聽著兒子、兒媳,還有小孫子在喊靈,一旦喊錯了,就叫陪在身邊的老婆喊他們上來,一一糾正。
日薄西山的時候,喊靈結束了,參加葬禮的人,開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當然也擺上一盤白豆腐,隻是沒人動幾口。酒足飯飽,開始坐夜,坐夜就是演節目,一直演到後半夜,兩個鼓樂班子比誰演得好。
這麼熱鬧的戲,唱的還是對台,能起哄,也能讓兩夥唱戲的掐起來,不看真是白瞎了,十裏八村的人都聚到了張相公村,有騎摩托的,有開三輪車的,也有開著小車來的。寂寞了好多年的山村,突然間聚滿了人氣。坐在二樓的宋江,眼睛始終在找,找愛開吉普車的鄭總,卻始終沒有找到。
宋江隻好咧嘴一笑,稱自己是活鬼,糊弄來了這麼多人。
對台戲唱成了真正的對台戲,兩班鼓樂和歌手,誰也不示弱,趁著活鬼宋江能讓人從樓上送賞錢,玩了命地掙臉麵。直到半夜,沒分出勝負,兩邊的觀眾依然平分秋色。
最終,唱對台戲的兩班鼓樂,吹著嗩呐,下了戲台,聚在宋家大門口,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唱成一台大戲。這就是把坐夜推向高潮的儀式,裝箱。所謂的裝箱,就是糊一個大紙箱,所有的演員和觀眾,每人手裏拿著一隻碟子,排成長龍,裝進紙疊的金銀元寶,和著鼓樂的節奏,載歌載舞地扭起來,最終把金銀元寶裝進箱子裏,等到出殯時,一並燒掉,供宋江在那邊花。
鄉下風俗,凡能熬過半夜,扭得好舞得歡,舞到給喪家裝滿箱的人,一年發財。
裝箱之後是哭靈,這才輪到演員的本事,他們充當孝子孝女,哭得死去活來,肝腸寸斷,在場的人,隻要有一個不落淚,喪家就有權不給賞錢。
宋江的心早被哭聲淹透了,沒準幾聲號哭,就把他哭過去,活出殯變成了真出殯。再者說,信息發了,電話打了,人也派出去找了,折騰了半天加半宿,愣是沒把鄭總找回來,宋江心就死了,隻等著身也隨著死去。他無心讓鼓樂班子再折騰了,累了大半夜,別再哭靈了,賞錢照給,人都散了吧,淩晨時分,親朋好友還要送路呢,那就是活出殯的最後一程,然後就去火葬場了。
活著被火化,人家殯儀館也不幹,宋江也害怕睜著眼睛,看著火焰掠走他的皮肉。他給自己設定的咽氣時間是在半路上,讓兒子悄悄地把自己推進火化爐,再抱著骨灰盒悄悄地回來,往墓穴裏一塞,填上土,拍拍手就可以走人了。
宋江隻有一個擔心,盡管他反複叮囑兒子,還是害怕兒子把自己那塊黑餅扔掉,不供在自己的牌位前。
啟明星亮了,亮得發賊。大小虹螺山的山形顯露了出來,黑得隻是一片剪影。兩道光柱銀蛇般從遙遠的地方扭過來,最終射進了張相公村。那是城裏醫院的救護車,宋江雖然剩不下幾口氣兒了,還享受不到殯儀車的待遇。
宋江被抬入救護車裏那刻起,送路的儀式就開始了。至於搞成啥樣,再也管不了了,他被關進了救護車裏,戴上了氧氣罩,再也不能現場指揮,他成了真正的活死人。不過,他的耳朵還是管用的,鼓樂班子還是按著他的意思,把如泣如訴的送路曲,改成了悲壯的“江河水”。
他不想走在哭聲裏。
宋江就這樣躺著,躺在顛簸的路途中,他覺得那路很長,長得像他的一生。一口痰,憋在他的嗓子裏,咳又咳不動,吐也吐不出。雖然他一直閉著眼睛,卻看到了那團痰,痰從他的眼睛裏憋出來了,五彩繽紛的,像氣球。牽引氣球的,正是阮小五。短命二郎阮小五回到了從前的魁梧,懸在半空中,嬉笑著逗他玩。阮小五的身後是晁蓋、時遷等七十二個兄弟,他們笑著問,老宋,你還沒脫胎換骨呢。
幾十公裏呢,宋江被顛迷糊了,他不知道這條路去的是醫院,還是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