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第二次自殺,要的卻是我母親的命。
二弟不是我親弟弟,是我二叔家的老二。二弟第一次自殺是在他22歲那年,兩年後二弟第二次自殺,便把我母親憂鬱成了癌症,母親說,早知道老二這麼想死,不如當初不把他從廁所裏撈出來了。
母親說的這樁事,也是我們的家醜,隻是時間久了,人們淡忘一些罷了。那時,我已經十幾歲了,我二弟把我的傻二嬸的肚子撐得溜圓,生他時,我的傻二嬸說是憋屎了,去了廁所,就把二弟生在糞缸裏。我母親看見傻二嬸癟著肚子出來,意識到壞了,衝進廁所,從惡臭的糞液中撈出二弟,拎著小腿拍後背,對著小嘴吸糞水,才把臉已經青了的二弟弄出貓一樣的哭聲。救二弟時,母親精神高度緊張,居然忽略了屎尿的肮髒,神情剛一放鬆,臭味便脹滿了母親的全身,母親吐了,大吐了三天,吐得全是綠水,把臉都吐青了。
從此,母親落下個毛病,不能進土廁所了,隻要見到廁所裏臭烘烘的排泄物,母親就要把腸子吐出來。如廁,成了母親後半生的大問題。母親是資本家的大小姐,是坐在抽水馬桶上長大的,嫁給我們老周家,才入鄉隨俗地上了臭味熏天的土廁所。父親是撿糞長大的鄉土秀才,對母親的潔癖耿耿於懷,經常罵母親是沒有改造好的小資,甚至拿塊大餅子到廁所吃,弄得母親沒有了一點食欲,罵父親沒修養,老周家沒好人,除了瞎子就是傻子。父親當然不愛聽,於是,爭吵個沒完。
本來,我的獨眼瞎二叔完全可以不娶我的傻二嬸,那是因為我三叔要結婚了,我二叔便搶在前麵,娶了傻二嬸。父親勸我二叔,娶個瞎子、啞巴、聾子、瘸子也比傻子強啊。二叔有二叔的理論,他說他是缺零件的人,說啥也不找缺零件的人,傻子咋了,傻子啥也不缺。父親說,缺心眼兒,比缺胳膊腿兒還嚴重。二叔說,心眼又沒擺在臉上。
沒辦法,父親去說服三叔,讓三叔晚一些結婚。三叔不說話,領出了三嬸,三嬸挺出了個大肚蟈蟈,再不結婚孩子就該生下來了。
那時,我奶奶還活著,她對我父親說,老二不是我的兒子,他是我二爹,你再不讓他結婚,我到陰間也不安寧。在我的四個叔叔中,我二叔最能鬧,他總是把他壞了一隻眼睛的罪責歸咎於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他指責我奶奶為啥不給他奶吃,為啥喂了他那麼多糖精,弄得他瞎了一隻眼睛,活得沒有個人樣。他指責我父親為啥和他爭吃的,他要能吃飽,我奶奶就不會拿糖精拌米湯糊弄他了。
奶奶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說的這話,這話也是奶奶的臨終遺囑,奶奶癱在炕上十幾年了,若不是母親嫁過來,把教書育人的工資用來給奶奶買藥,奶奶墳頭上的草早就長老高了。那天晚上,奶奶就撒手人寰了,咽氣時緊抓著父親的手不放,她確實撒不開手離開人寰,父親哭喊著說,老二的媳婦我給娶。
那個月,父親操辦了一樁喪事兩件喜事兒。
好了,還是說我二弟吧。
二弟第一次自殺是他當兵回來。
我們一大家子人,送二弟當兵時,都盼他能留在部隊,哪怕做一輩子軍工。其實,二弟應該有這個命的,假如二弟不是傻媽生的,我們所有的設想與努力都不會成為問題的,問題還是來自於遺傳,這話是師長說的。
師長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學生,二弟自然就是後門兵了,新兵連都沒去,直接進了師部。這麼好的條件,二弟本該能有出息,遺憾的是,二弟的資質太差,師長點撥了三年都沒撥亮,隻好複員了。二弟的複員費全師最高,是師長特批的。二弟把平時積攢的津貼添上,正好一萬塊。
二弟最怕回家,可他必須回來。二弟很沮喪,他還在依戀著部隊,穿著軍裝,守著傻媽,不肯出屋。
我二叔卻喜上眉梢,拿著那一萬塊說是去儲蓄所,急急地出了屋。
一天一夜後,二叔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二弟問二叔要存折,二叔眨巴一下那一隻充滿血絲的眼睛,一聲不吭,隻顧蒙頭大睡。
不等我二叔給出答案,答案已經在村裏傳開了,說我二叔終於不是賭場的狗熊了,多大的場都敢上,打麻將輸了一萬塊,臉不變色心不跳。
有人把消息告訴二弟,包括別人怎麼用障眼法唬我二叔等等細節,都說出來了。二弟的眼睛當時就直了,直得和炕上的我二嬸一樣,可我二叔的呼嚕依然打得震天響。
寒冬臘月,二弟的白毛汗浸透了他的軍裝,直直的眼睛裏燒出了旺盛的火。這一萬塊錢是二弟生命中的一切,他指望拿這錢蓋房子娶媳婦呢,二叔的狂賭把二弟的一切都葬送了。二弟看著酣睡的二叔,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二弟拿過一把菜刀,瞄著二叔的脖子,舉起來又放下,反反複複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