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二弟扔掉手裏的刀,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把軍裝都扯碎了,就差沒撕遮羞的褲頭。左鄰右舍都進來勸,我的叔叔嬸嬸們也得到信兒,湧進屋來,你一拳我一腳地捶著打雷都不願意醒的二叔,責罵著二叔不懂事兒,你一隻眼睛還能盯得過人家兩隻眼睛?二叔揉著那隻惺忪的獨眼,強詞奪理地說,我還不是想多撈回幾個錢嗎?
二弟抽泣著,絕望地看眼二叔,垂下眼光,發現櫃底下有瓶農藥,突然不哭了,趁人們不備,爬過去,抓過藥瓶,一口全喝下去了。
幸好是當著大家麵喝的農藥,村裏人又有對付喝農藥的經驗,有人去廁所舀大糞,有人撬開了二弟緊閉的嘴。一口大糞灌下,二弟嘔得像噴泉,農藥吐出了一大半。這時,叫車的人回來了,把二弟及時地送進了縣醫院。
二弟總算是撿回來一條命,二弟的第二次生命又一次和廁所有關。
我父親住在縣城,搶在二弟的前麵,交足了押金,找好了搶救醫生。
醫生說,藥喝得太多了,再晚來十分鍾,就沒命了。
洗腸灌胃解毒,忙了好幾天,二弟才算徹底蘇醒,住了將近一個月的院,總共花掉了父親一萬塊錢。父親怕二弟因為錢,再去自殺,又從家裏拿出一萬塊錢給二弟,算是作為沒能把二弟留在部隊的補償。我們那座縣城,雖是遼西走廊有名的古城,可也是有名的窮城,兩萬塊是父親兩年的退休金。
救命交錢時,是我母親主動拿出去的,可送給二弟的一萬塊,母親和父親狠狠地吵了一頓,母親哭喊著說,我一輩子給你們老周家當牛做馬了,留下點過河錢還不行嗎?
和每一次大把大把從家裏往外拿錢一樣,父親回答給母親的是響亮的耳光,父親認為他是周家的長子,又是唯一一個從壟溝裏爬出去的人,他有責任照顧大家庭裏的每個人。
父親把二弟和那一萬塊錢一塊兒送回鄉下,二叔卻不在家,二嬸用手抓著剩飯吃。父親找遍了半個村子,沒找著二叔,後來聽說和另一個獨眼到鄰村看馬戲去了。
我父親趕到鄰村,馬戲團支的大帳篷裏鑼鼓響亮,二叔和另一個獨眼正在與售票員斤斤計較,二叔用他的理論批判著售票員,二叔說,你說過了,看戲用兩隻眼睛,你看我們倆幾隻眼睛?
父親一把扯過二叔,父親說,老二差一點兒就死了,你連醫院都不去,還有心情看馬戲,有你這樣當爹的嗎?
二叔歪著脖子說,爹媽沒管過我,還讓我瞎隻眼睛,憑啥讓我管我兒子?反正有你們大夥呢,你們看著辦吧。說著,我二叔拉著那位獨眼,強行鑽進了大帳篷裏。
唉,這就是我混賬的二叔,剩下的文字中我再也不提他了,我不想在寫作中充滿憤怒。
若幹年前,在我父親的扶植下,我們老周家成了屠殺生命的兄弟連,但凡村裏有殺豬宰羊、屠牛勒狗之類的事情,舍我老周家其誰也?我的叔叔和兄弟們個個被骨頭湯肥肉片子催得膀大腰圓。唯獨我二弟,始終豆芽菜一般,連塊生肉爿子都扛不動。
好在有我父親的一萬塊錢做墊底,兄弟連中又不差這一個人,二弟加入了我們家族屠殺的隊伍。好在買豬抓豬殺豬卸肉爿子等體力活不用二弟幹,騎個破重慶80挨村賣肉就行了。
這個行當沒幹多久,二弟就幹不下去了,四村八鄰地走下去,偏偏沒人願意買他的肉,大家認識的都是老周家的老少兩輩人,沒人認可這個又瘦又醜的二弟也是老周家人,加上二弟嘴上木訥,隻會死強。到了午後半爿豬肉還剩下一多半,我的其他兄弟一擁而上,分掉他的肉,往各村一竄,個把時辰,就給二弟送錢來了。
即使大家都在幫襯,二弟的生意還是做不下去,喜歡買二弟肉的人大多是好吃懶做的人,人家一說賒賬,二弟就沒有話擋著了。半年下來,呆死賬就欠下三千多,賒賬的那些爹們,都是我們其他兄弟拿砍刀往肉攤外趕的人,隻要欠了錢,皇上下了旨也要不回來。二弟等於白給懶漢們扛了半年的活。
肉不能賣了,可總不能待著,有人出主意,讓二弟買個小麵的,往城裏送人,這活兒不用說話,也不費腦筋算賬,更沒人賒賬,隻要有個硬人罩著就行。恰好我父親的一個學生當交通局長,交通局長把扇子一合說,周老師,讓你侄兒隨便跑吧,誰敢抓,讓他看一眼扇子就行了。我父親的這個學生,絕對的霸道,事後求他,不好使,他給縣裏幾大班子送禮,就送扇子,扇子就是交通局的通行證,比文件還好使。臨分手時,局長又展開一把扇子,邊搖邊說,交通局長幹的就是霸道的事兒,沒有霸氣,不如回家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