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火(1)(1 / 3)

壞消息是從三裏外的三等小站上傳過來的。宋二郎連咳帶喘趕到現場的時候,擺在站台上的那具屍體已經麵目全非了。二郎擴張著四麵漏風的氣管,急切地分開人群,瞪大眼睛,用力地瞅去。那人小孩似的蜷縮著,焦糊糊像隻燒硬棒了的家雀兒。二郎搖著呆若木雞的腦袋,訥訥地說:“不是我媳婦,不是我媳婦。”

站台上的水銀燈慘白地亮著,十幾束手電筒的光相互交錯地射向蜷著的屍體。縣城裏的鐵路警察已經搭乘軋路車到達了這裏,不耐煩地對二郎說:“不是你媳婦是誰媳婦?”

車站裏的更夫,轉動野兔一樣驚恐的眼睛望幾眼警察,顫顫地對二郎說:“沒錯兒,是你媳婦,我眼瞅著出事的。”

二郎像挨了雷擊,身子骨軟塌塌地堆下去,連續不斷的咳嗽頓住了他的呼吸。他的臉憋得發脹,哆哆嗦嗦的手怕怕嚇嚇地伸向屍體,比觸摸刺蝟還要畏縮。二郎時常觸摸媳婦的身體,媳婦粗胳膊壯腿,肉皮緊繃繃的,魁實著呢,大屁股小磨盤似的穩當,能把眼前這個黑乎乎的小人裝進去,怎麼會是自己的媳婦呢。

那小人焦黑的腦袋隻剩下齜著的牙齒能辨出是人的模樣,光禿禿的四肢擺著“出”字的形狀,讓人的眼睛發怵。

二郎的手剛觸到屍體的腰際,就停止了,他碰到了一串鑰匙。二郎拽了拽鑰匙,有幾道失去了韌性的細鋼絲連拉帶扯地牽著鑰匙。這時候,二郎的心髒忽然感到被一群活蹦亂跳的猴子扯住了似的疼痛。媳婦的褲帶就是二郎用鋼絲膠帶鉸下來做成的。媳婦腰粗,買不到便宜的褲帶;二郎隻好自己動手。二郎記得鉸褲帶時累得渾身是汗,一口痰憋在嗓子裏,好半天吐不出來。

二郎捧著鑰匙,眼睛就直了,這串鑰匙盡管被燒得有些變形,他依然熟悉得無法陌生,看家守門開箱子鎖櫃的家什全在這裏呢。一瞬間,二郎眼前的一切都縹緲起來,像是覆蓋大雪的原野,一輪博大的紅日猛地爆炸在雪野的天空。二郎的胸中被燒得火熱,他的嘴大張著,一口鮮血直直地噴出來,就昏死了過去。

早晨的時候,依然是個冷天。二郎媳婦的自行車還靠在車站外的牆角,車後架上綁著一對大塑料桶,桶裏各裝了一半散發著紫色光波的柴油。

更夫在人群中講述昨天晚上的事故。大體上是這麼說的:二郎窮得虱子都盼搬家,媳婦來做掏油的勾當,就不好再管了。站裏停著的都是裝過柴油的空油罐。多少都能留點兒油底子,誰料昨晚給塞進一罐裝過別種油的,那油比汽油厲害,二郎媳婦出事就出在那個罐上了。

更夫咽了口唾沫:那種油輕呀,剩下點兒都化成氣兒了,想必是二郎媳婦掀開蓋兒,掏不到油,就劃火看哪兒汪著油唄!這下子就闖禍了,我眼見得那火從罐口噴出老高老高,發射火箭一樣,二郎媳婦柴禾葉子似的被衝到天上,在紅火團子中滾來滾去,那一聲慘叫比夜貓子還凶,聽得人頭發都立了起來。等在站台上找到她,就成了糊家雀兒。

二郎在太陽出來的時候還沒清醒。二郎平時吐的痰已經鋪遍村中的街巷,埋汰人又攤上這件埋汰事兒,自然沒人肯守在身邊,屋裏隻有熟睡的兒子宋唯一,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壯如母牛的媽媽已經命歸黃泉。

二郎的眼睛鉛封了似的沉重,嗓子裏鹹滋滋的,咳嗽聲也是有氣無力。他忽然產生一種親切而又溫熱的幻覺,媳婦趴在他的耳旁,給他脖子吹氣呢,那縷讓人發癢的長發搭到了他的臉上,媳婦輕聲輕語地說:咱家的日子會紅火的。這是媳婦留給二郎的最後一句話。昨晚,媳婦說過這句話,就推上了叮當作響的自行車上路了,臨出門還將車後架捆綁塑料桶的繩子又緊了緊,衝著二郎自信地笑了笑,轉身鑽進了漆黑的夜。那夜有一群星星冷漠地貼在天空,看不見的寒風傲慢地吹。

二郎完全清醒的時候,望著清冷的屋子,才真正意識到媳婦確實沒了,媳婦已經不真實了,媳婦讓老天風似的刮走了,唯有那句“咱家的日子會紅火的”越來越真實。二郎望著房梁先想的是以後得怎樣撫養兒子,兒子唯一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媳婦活著的時候,他從來沒認真想過這件事兒,現在他必須想了。再有就是給媳婦發喪,他不願意薄待了媳婦,這些年是媳婦養活這個家呢。二郎突然覺得媳婦在和自己嘮嗑,定住神來一找,媳婦的被窩還規矩地鋪在炕上呢,昨天還是活蹦亂跳的人卻再也不能鑽回這個讓人舒服的被窩了。唯一坐起來張羅撒尿,二郎從炕底下撈出個空罐子,他怕孩子涼著,讓兒子蹲在被窩裏撒。可憐的孩子,以後就要靠這個連喘氣都費勁的爸往大裏去拉扯了。如果沒有這孩子,二郎覺得死去會比活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