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火(1)(2 / 3)

兒子一個骨碌站起來,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我媽呢?”

這叫二郎怎麼回答?二郎的心已經被陳醋給泡透了,酸水爭先恐後地從眼眶中掉出來。二郎已經吃過了媳婦留給他的藥,不似昨夜哮喘得厲害,虛汗卻接連不斷地往下淌。二郎背過兒子,虛弱地說:“你媽享福去了。”

這話讓六歲的孩子無法理解,唯一表現出憤憤不平:“瞎說,我媽才不自己享福呢。我媽說給我買手槍,打起來啪啪響,我媽最惦記我。”

唯一左一聲右一聲喚著媽,喚得二郎心如刀絞,他隻好張大嘴哈著氣,排遣痛苦。二郎需要挺住,他若倒下了,兒子怎麼活呢?唯一始終不見媽的身影,這才意識到媽確實沒在家裏,便急得有些哭腔:“找我媽去!找我媽去!”

孩子沒鬧的時候,二郎還淨往寬處想,往日後的活路上去想。孩子哭鬧的聲音像是拴了個繩扣,緊巴巴地勒住他的心,往滾開的水裏浸。二郎想:若是人的心肝能讓小孩子一下子長成大人,我現在就割開胸脯,掏出來讓兒子吃下去。

二郎開始給兒子穿衣服,穿完了棉襖棉褲就找出媳婦穿過的白襯衣、白內褲,照著兒子的身量,狠狠地用剪子鉸去多餘的袖口與褲腿,然後找出自己的單帽子,鉸去帽遮,翻過來形成白色圓頂,把這些湊合的孝服套在兒子的身上。媳婦在世上隻活了三十年,不能兒孫滿堂,能給她披麻戴孝的隻有這個不大懂事的孩子。

唯一不幹了,耍起了脾氣,他對二郎說出的真相特反感,他還不懂得生命中還包含著死亡。唯一擺脫著孝服,他討厭這樣的裝束,難看得要命,他喜歡穿綠色的衣服,戴上大蓋帽,他想當軍官,指揮一群娃娃兵衝鋒陷陣。二郎的嘴有些歪了,痛苦與不耐煩滾在一起扭到了他的臉上,他張開手指,擰到了兒子稚嫩的臉。

二郎架勢拉得很大,卻舍不得用勁兒去掐。唯一愣了片刻,隨後便哭了起來。二郎的手鬆開了,一股酸楚從心窩湧到眼窩,他緊緊地摟住兒子,眼淚嘩嘩地淌出來。

村上有一條很古老的規矩,橫死的人是不許留在家中入殮的。二郎媳婦的遺體隻好繼續委屈在車站倉庫裏的塑料袋中。即使允許留在家中發喪,二郎也不想運回家,媳婦的慘相會給唯一留下終生的刺激,他絕不讓唯一看到他媽是以怎樣的模樣進的棺材。

二郎找出了媳婦生前留下來的一個小本子,那裏麵記錄著誰誰誰買了多少柴油,欠多少錢,還有許多錢,勾去了許多人的名字,剩下的便隻有宋大戶了。二郎記得,媳婦告訴過自己:別看是遠房親戚,宋大戶這個人不怎麼樣,那麼有錢還總是拖著油錢,三輛拖拉機搞運輸,極少幫村裏人捎個腳,以後不想給他家送了。誰知媳婦在那個晚上會永遠地沒有了以後呢。

二郎計算了一下宋大戶的欠款,足可以正常地發送一個人了。他就領著一身孝服的兒子,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宋大戶家挪去。他想,這麼個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家,誰還忍心欠他們錢呢?!

宋大戶家的門樓很壯觀,五顏六色的水刷石規矩地分配給不同形態的幾何體,門洞造得高大,任拖拉機來去自由。院牆內外還堆放著兩座山一樣的柴禾垛,掩蓋了一些宋大戶家的豪華。村裏村外的人都知道,宋大戶不僅是運輸大戶,還是個種糧大戶。

宋二郎牽著兒子的手走進院落。宋大戶跨出屋門就立那兒不動了。二郎知道大戶怕自己埋汰了他家的屋子,出來做門神呢。宋大戶是個胖人,很偉岸地站在二郎父子麵前,這使二郎產生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到自卑與壓抑。

二郎猛地咳嗽了一陣,他現在很願意咳嗽,咳嗽能使人產生同情,咳嗽能使自己產生力量。二郎摸出了媳婦遺留下來的小本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結賬來了,好辦白事情。”

宋大戶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漠不關心的同情:“二郎,你來的不是時候,我手裏沒現錢,剛借給縣公安局的朋友,你想借錢等一段吧,好歹咱們是一家人。”二郎咳嗽著,把小本子遞到宋大戶的眼前:“你瞅瞅,你瞅瞅,我用得著和你借錢嗎,這些欠賬你還上了,我就夠用了。”

宋大戶翻了臉:“笑話,我怎麼能欠你家的錢,我是全縣勤勞致富的模範,銀行的錢我隨便貸,怎麼會欠你家的錢?胡說八道。”

二郎沒有料到宋大戶會明目張膽地賴賬,他喘過幾口氣,努力地伸直脖子:“你家的柴油哪兒來的,是我媳婦一勺一勺掏出來,攢足了分量,給你送來的,有良心的人欠啥錢也不能欠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