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火(1)(3 / 3)

宋大戶臉上的肉哆嗦了幾下,泛出了酸嘰嘰的樣子:“二郎,你這是砢磣我呢,還是想訛我?我是靠黨的政策致富的,買油也得買公家的,怎麼能買偷來的,你說是不是?”

二郎被一陣咳嗽噎住了嗓子,他沒有料到宋大戶會無恥到這種程度,連死人的錢都要昧下,他真盼著媳婦能活回來,幫他臭罵這個入不了宋家祖墳的狗東西。二郎終於將粘在嗓子裏的濃痰咳了出來,一口噴在宋大戶的腳下:“你這個無賴。”

宋大戶躲開了腳下的痰,把臉扭了過去,開始驅逐二郎:“出去,出去。你這個無賴。”

唯一還不知道家門又遭不幸,他走進院落時,趁著二郎沒握牢他的手,就跑向院中停放著的拖拉機。唯一隻顧在駕駛室裏摸東摸西,新鮮個沒夠,根本沒看見二郎像一條狗似的讓人家往外攆。宋大戶的媳婦還沒有喪盡天良,拿出幾塊糖球,哄勸唯一從拖拉機駕駛室裏爬出來。

二郎的身子軟軟的,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他倚在宋大戶門外的柴禾垛上,緩緩地坐下來。陽光溫和地照射著,和善地包裹著二郎,二郎卻感覺不到人間的冷暖。二郎疲憊地閉上眼睛,陽光把他的眼皮映出彤紅的顏色,媳婦不由自主地映進了他的腦海。他看到媳婦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一勺一勺地從空罐裏往外掏油,一邊掏一邊東張西望,那是怕別人發現這一秘密,和她爭奪這種活路。媳婦掏出的油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像小河似的流進宋大戶的家,催得那三輛拖拉機走馬燈似的跑。宋大戶忽然露出奸笑,收起了拖拉機,點燃了這條油河,媳婦在火裏拚命地跳著,逐漸地被火苗舔光了。

二郎的心裏咯噔一下子,血便在身體裏驚慌失措地奔流起來,他睜開眼睛,見唯一沒在身邊,努力地站起來,四下尋找。

唯一從宋大戶家大門上的小門擠了出來,臉上抹上了一種喜色,小嘴在不斷地吸吮著,指縫間露出了花花綠綠的糖紙。二郎很想把這些東西搶下來,扔得遠遠的,可他沒有足夠的力氣。二郎的口氣接近了央求:“孩子,這戶人家喝你媽的血都不露牙呀,咱不吃他家的東西,他家的東西都泡著毒汁呢。”

唯一的眼裏還沒有這麼多的是非觀,含在嘴裏的糖是那麼的香甜,他怎麼可能相信有毒呢?唯一長到六歲,才知道生活中還有這麼甜的東西。

二郎有些怨恨地看著兒子,覺得兒子正幫著宋大戶一家人嚼自己的媳婦。想著想著,二郎就覺得胸中發熱,嗓子眼兒發鹹,一口鮮血即將噴出。二郎努力忍住,這口血得留著養心呢,要是噴出去,誰來照顧唯一?二郎竭力地往開處想,覺得這糖就該是媳婦的乳頭,兒子吮得好香甜。

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二郎的心境趨於平靜了,他回過頭去,望著宋大戶居住的院落,心裏湧動著無法消解的仇恨:你欠著我呢,你早晚得還!

鐵路上沒有提出賠償,車站上來了人,催二郎趕快領屍:人死了,總歸要埋的,入土為安嘛。二郎再沒錢,也不能不辦喪事,好在省去了火化這個麻煩,也省去了一筆花銷。

二郎釘了一口不能再薄的棺材,要了幾盆豬血,算是給塗了漆。蓋棺封釘時,二郎捶著棺蓋放聲大哭,讓路人也陪出了幾滴淚水來。

唯一扛著一杆孤獨的小靈幡,捧著他媽做姑娘時的照片,在棺材前邁著小步招魂引靈。直到給棺蓋封釘那一刻,唯一才被領到他媽的身邊,他看到的是二郎抱著木匠封釘用的錘子哭得死去活來,唯一才真正懂得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了。

棺材板太薄,下到墓穴裏直打顫,眼見得要散架子了。二郎心中的痛苦便無法節製,婦人般叨咕起來:媳婦媳婦你撐著這個家,調理我這個病漢子,待我們爺兒倆天高地厚呀,老天咋偏要收你呢,咋不讓喪盡天良的人把你換回來呀。媳婦媳婦我對你太薄了,連送你上路的錢都舍不得多繳幾個,我這都是為了活著的人哪,你可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二郎說著說著一口鮮血吐到了棺材上。

二郎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日頭。唯一乖巧了許多,回到家就抱柴禾燒炕,撅起小屁股,鼓著腮幫,吹燃灶坑裏的火。又跑回屋裏,安慰累倒在炕上的二郎:“我向我媽保證了,不惹你生氣。等我見到了我媽……”

二郎不知從哪兒來了力氣,一把捂住了唯一的嘴:“兒子,你說你不想媽,也不去見媽,你說呀!”

唯一的嘴被二郎堵著,什麼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