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折騰了一天,很快就困了。唯一睡著的時候,炕還沒有熱起來。二郎脫光了衣服,讓兒子睡在自己精瘦的肚皮上。不知是兒子長了分量還是自己少了力氣,二郎覺得兒子沉得讓他喘不上氣來,可他依然像母雞孵蛋一樣,讓兒子睡在自己身上,讓寒冷遠離自己的兒子,剩下的他什麼也不去想。
臉上悲傷的淚痕還沒洗幹淨,臘月就來了。臘月裏二郎有個好兆頭,他家的雞開張了,一隻隻連著生蛋。二郎挑出帶血的雞蛋,每天早晨都要生喝一個,這是治哮喘病的偏方。他覺得,雞真好,比人好,雞可憐窮人家。
唯一舔著嘴唇,眼巴眼望地看二郎喝雞蛋。二郎像是做了虧心事兒,連忙說,不是爹饞,爹喝藥呢。唯一說,我也想得病。二郎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他需要的是父子倆共同平安。
臘月的頭幾天,二郎想出了掙錢的招法,那就是送財神。快過年了,誰不圖個吉利,在乎這幾個錢啦。二郎揣上賣雞蛋的錢,去了他媳婦出事兒的火車站,雖然這裏會使他不愉快,可他需要進城去買財神像呀,二郎騎那麼遠的自行車會累壞的。二郎選擇的是中間一節車廂上車,這樣不管哪邊來了檢票的,他都能從容地躲過去。
日頭偏過中天,小慢車沿著鋼軌嗚嗚地開過來,二郎也跟著那輛車回來了。二郎的腰間挎著鼓鼓的書包,書包裏原先裝的是兒子的書本,兒子已經讀了半年學前班,現在這裏麵裝滿了批發來的財神像。二郎沒有直接回家,唯一由鄰居照應著呢,用不到他操心,出了車站他就挨門挨戶地送財神。日子離過年的門檻越來越近,二郎得攆著臘月走,多送出幾張就多得幾個錢兒,爺兒倆年後的日子也能寬綽點兒,何苦讓兒子為了能喝到一個生雞蛋盼得病呢。
南北二屯的人都知道二郎的遭遇,知道他是拖著半條命拉扯兒子呢,平常打發個叫花子也得幾毛錢,二郎是送喜的,送來一年的家興財旺,再沒錢也不能讓二郎空手走。二郎很有收獲地走下去。
臘月裏,老天養個懶日頭,總也不願意往高處爬,剛偏過晌午就想枕著遠山早早睡去。村落裏有了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山的影子貪婪地爬行著,向著村落得寸進尺。
二郎的腳步停在了宋大戶家的門口,他忽然覺得這個門口比這個季節還要叫人寒冷,一雙腳凍住了似的沉重。天光已是昏暗,宋大戶沒有發現門外站著的二郎。宋大戶正拎著一把大壺,“咕咚咕咚”地給拖拉機喂柴油。看到柴油,二郎就有些頭暈目眩,覺得那油是媳婦的滿腔熱血,“哇哇”地吐給了宋大戶的拖拉機。二郎的心窩裏立刻生出一群貓爪子,把他的心肝都抓破了。二郎想,明天吧,明天再給他家送財神。
路過小賣店,二郎進去了,店主正在算賬。二郎不錯時機地說了句“恭喜發財”。店主笑了笑,知道二郎是送財神來了,就讓二郎貼牆上,並告訴二郎自己到錢匣子裏拿幾塊。二郎貼完財神,遲疑片刻,重重地咳嗽兩聲,才說:“給我件東西吧。”
店主還是忙自己的賬目,敷衍著:“自己拿吧,我這兒也沒啥值錢東西。”
二郎走進櫃台,把兒子朝思暮想的玩具抓到手裏,那是個銅鑄的左輪手槍。店主鬆開了手中的賬目,嘴角抽了下,露出了心疼的樣子:“二郎,你挺會做生意的。”
二郎不好意思了,他不知道這玩具是啥價錢,就從腰間有些發癟的書包裏又抽出一份財神像,很端正地貼到了牆上。
二郎回到家門,天還沒黑。唯一懷抱秫秸做成的衝鋒槍殺向二郎,鼓起的嘴巴噴出一連串的氣體“子彈”,“嗒嗒嗒”地向二郎掃射,那是在發泄等待的怨氣。二郎故作躲閃,掏出玩具手槍,和唯一對射起來。唯一的眼光一亮,嚷著“你沒子彈了,你投降吧”,就勇敢地奔過來,一把奪過手槍,新鮮個沒完。二郎還了媳婦生前許的願,覺得自己沒有白活,心裏也寬敞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