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床前,把帳簷上的絲網拿手摘掉,撲擼撲擼灰,坐下。坐一會兒,看到了床頭的小四件炕櫃,倏忽記起來,就拉開了其中的一扇櫃門,兩手捧出那隻匣子,吹了吹,在灰塵裏抽開。當時兩個人還特意挑了隻最大最深的,所以匣子底直空蕩到有回聲:能放多少?總能放七八十隻了吧!要還放不下呢?那就換箱子!心頭有根針一刺,鼻子裏也覺得刺,倒並非嗆灰,而是猶從嗆灰當中往外鑽的一縷清香,嚶嚶哀求著。江楚寒覺得自己太冷酷了,天天多寶貝地貼著身的,竟說丟開手就丟開手,把人家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地一扔多少年,都快化成灰了。目光始終是垂憐的,手卻不肯去碰,過一刻,又推上了木匣,關住了兩隻香袋的哀求。第三隻,錦瑟從未給他繡過。他將匣子放回到原處,又坐一陣,就抬腿躺進了床裏頭。滿床都是土,是座大墳。江楚寒頭枕著黃土做的枕,翻個身,盡量在墳裏躺得舒服些。陪葬者也躺進來了,枕住另外一隻土枕,發著光,衝他甜甜一笑。他也回個微笑給她,抬起手,由幾寸厚的土層上擦過,愛撫他無形的伴侶。翻起滿是黃土的手,看了看。拇指上戴的玉扳指染髒了,斷掉的無名指與小指根部也覆上了土,光溜、蒼黃,仿佛自出生起就是這樣。自然,早習慣了,可時至今日,他仍能清晰地回憶起,曾擁有的健全是一個無缺整體的感覺。那感覺多好啊!沒人比他更加明白,妄想同錦瑟破鏡重圓,就像妄想斷指重生一樣,不切實際到可笑。但隨便去問問哪個身有殘疾者好了,問問他們最美的美夢,是不是變成一個健全人?去問問,有誰覺得這夢想矯情、可笑?
況且他都不是奢望破鏡重圓、斷指重生,他隻是——最近這烈欲便如死亡,步步緊逼——想再見見她。但他還有理由嗎?她十幾年都絕情如一,半點希望也不肯施舍,是擺明了不願再跟他有任何糾葛。他們早已成為陌路人了,他哪來的憑借在末路時再去叨擾?難不成當真淚眼汪汪,跑去她夫家那廢園裏敲門,說他快死了?
床上的江楚寒笑起來,再次被迫使用瀕死性的大口呼吸,灰塵灌進口鼻。而在這一度顛鸞倒鳳萬般恩愛的歡床上,已不複有絲毫她的氣味,唯剩下灰煙,墳墓的味道。
八月份,江楚寒對龍會進行了一番整頓,又處死了一位權柄在握的舵主,怕是風頭太勁,以後對秦墨、旺財造成威脅。再將兩個孩子叫來,用了整整一夜,該叮囑的都叮囑到。到後來,孩子們都嗬欠著笑,“成了,哥,多晚了,還嫌不夠累哪?”“是啊,幹爹,早點歇著吧,有什麼明兒再說。”目送二人玩鬧著推頭搡肩地離開,自己笑歎一聲。心髒的情況倒還不算太糟,卻連發了好幾次胃病。
本來就食欲不振,鬧到末後,金蓴玉粒全成了蠟皮,硬往下咽。最討厭的是下起了雨,時斷時續好幾天,沒事就嘩嘩嘩的,跟住在水塘子裏似的。全月,隻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老五從外省回來了。
這些年過去,依然在身邊的舊人,除了官保,隻有她了,也是幫會裏僅有的一個還能同老舵主扯得上關係的。其他的,全部殺的殺、退的退,跟著前朝天子下台去了。很早她就主動倒戈,很多事都是靠她若有似無地暗地裏襄助,才能一步步順利地推倒陳和。老五在老國王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最不光彩最不討巧的奸妃,而且她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台後,江楚寒真起過兩次殺她的念頭,後來卻又作罷。想想,拿高尚的政治情操來要求一個妓女,委實太苛刻了。倒不如反過來,讚賞她極其敏銳的大局眼光,處在永不可能獨善其身的鬥爭中,總能挑到對的大腿抱。更何況他喜歡她,超乎一般地喜歡,當然這並不特別構成不殺她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若殺了她,那他真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官保早不是了。為了建立起絕對的領袖權威,必須摒除任何平級交往的關係,跟誰成為朋友都是不允許的。除了,也許和女人還容易產生一種近似於朋友的、相較柔軟些的關係。而且,自從錦瑟走後,他也隻有在老五身上才最能感受到那種夫妻間的相契。
因此,剛一聽見人到,立刻親自迎去廊前,彎腰就給了個大熊抱,“好妹子,想死哥哥了!”
女人用力,雙手齊上把他搡開。疾風中的暴雨,暮色青禿禿的。丫鬟在一旁奮力收傘,水潑了一頭。先行朝她嚷上一句,停月老五才回頭,臉上也沾著水。時間於她仿佛是水過鴨毛,非但沒半分被打塌的殘相,反而從歲月裏不知帶出來些什麼,雨滴般綴在眉梢眼角,更添清媚。虛籠籠的烏發中耳珠一亮,拈出手帕擦抹鬢邊,“還抱,沒瞧見濕著?”
“抱下就濕啦?”江楚寒往她耳邊一貼,“聽你這麼一說,哥哥我倒也有點硬了,要不咱直接後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