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難講。她早先的確沒預見過,江楚寒有天會變成這樣,不是別的,是性事。當然,他在生活上的窮奢極欲已經足以令人咂舌。就說前幾年,有個來江府做工的泥瓦匠,隨便被賞賜了當時用飯的一套食器,變賣後,竟一時富甲一方。假如這還說得過去,畢竟江楚寒也是有錢到當火引子都燒不完的地步,可在那上麵,當真就鬧得太出格了。豢養了滿府專供淫樂的妾婢男童,走哪兒還不安分,但凡稍能上些眼的,一個不放過,更別提還搞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花樣來。有的那真叫聳人聽聞,顛覆了他在其他一切事情上所表現出的極度的克製、冷酷——冷酷仍是冷酷的,在對待個體上:常常今晚弄進府來,新鮮一夜,終身再不過問。
回想起他年輕那陣,老五笑得恍如隔世,曾是那麼地溫文清律,不管嘴頭上多老練,從來不占女人便宜,給都不占。總在鶯鶯燕燕間走神,低垂下深色的黑眸子,不知看哪兒,露出那種招牌式的癡笑,每每令她為之悚然。悚然的結果,是降臨在某一個月夜間。剛交四更,他來敲門,“老五,給哥哥找倆姑娘。”她並未對這反常的舉動顯示出關心,照常笑著,“今天就蓮香、茗香兩個沒出局,成嗎?”“成!”他一點頭,太成了。滿眼血絲,神色卻是清醒無比,清醒到完全揭露出粉碎的心。而老五了解,自一開始就了解,江楚寒所擁有的是怎樣一顆罕見的心髒。好像那內在能量過大的心,一朝破碎,定會帶來一場浩劫。出於等價原則,它將以千千萬萬顆相比起來太弱小、太易碎的心髒的毀滅作為代價,進而修補自身,都不是修補,隻是爆炸性的毀滅,直至消耗盡最後的燃料。正基於看中了這場浩劫,她才會把後半輩子的押寶悉數從陳和身上撤走。陳和是不錯,可他老了,依憑到頭是沒戲的。況且不管是誰,再怎麼英豪蓋世,隻要老,必會有讓年輕人轟下台的那一天。那光榮的一天,她看得準準的,絕非江楚寒莫屬。所以這事不難抉擇,仿佛出天花,麵對那勢不可擋的瘟神,最穩妥的辦法也就是最冒險的:自動沾染並從中成活。一旦得到其打下的印記,成為了被網開一麵的幸運兒,那麼便可終生免疫。最重要的,陳和那一天比一天老、摸上去萬分不堪的身體,多一天,她都不想再受下去了。
時至此日,她一直以來的心願總算得以實現,再也不消動用肉體去取悅誰了。她成功地踐踏著其他年輕女孩的肉體,由泥沼中爬起,從良上岸。現如今,她是已嫁為人婦了,能夠像所有的良家婦女一樣,自豪地隻為一人盡忠,恪守婦道。無論誰,就算是性吸引力堪比江楚寒的,也休想再引她重返舊路。雖然,她所嫁的是個地位如此低微之人,這麼多年,隻可以在旁默默地等待,連從其他男人手裏買她一夜也做不到。但也隻有這個人,才真正地愛她、敬重她、理解她、憐惜她,不嫌棄她人盡可夫的過去,願意照顧她一生一世。並不是拿金錢來照顧妾婦,是拿心,毫無旁騖地照顧伴侶,將她看為靈魂之伴侶。作為一個婊子,能找到這樣的好歸宿,她很滿意,很滿意自己和自己終成眷屬。她以最盡責的情郎關懷愛人的方式,時時關懷自己:冷天,會叮囑,多加件衣裳;病了,會心焦地問,難受得厲害麼?真心實意絕無作假。如此的愛人,每個女人都想得到。得不到,也便隻能心傷落寞、以淚為伴。因此老五才更加慶幸,能夠及早看破: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幹什麼非得麻煩別人?唯獨自己,才會永遠地愛自己,絕對不會背叛自己。
“那個人——”
老五一愣,真喝多了,思維竟在耳畔震響,隨即就回神:是江楚寒,漂亮的男音在頰邊相貼:“是誰啊?”
頰是溫的,驀一下滾沸。“哪個人?什麼誰?”“甭跟我裝!”江楚寒已然醉了,雙目奇亮,“這麼多年,多少男人為了你,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官的、商的、道上混的,真就一個可心的都沒有?你說你這麼好一姑娘,為了誰?值得嗎?”
老五拈杯幽然一笑,“為了誰,到底又有什麼關係?再說,我也早都忘了。哥哥你不用說我,你自己,還不一樣?不!你還是比我強,好歹,嫂子是故世的,不像——”
“故世?”咯咯地笑,手一橫,晃得酒水潑出一半,“有時候我倒真希望她是故世的,起碼,我想她的時候,還能堂堂正正地去看看。”
老五嗤地脆笑一聲,“難道嫂子沒死?”“沒死!”鼻子一皺,幼童般乖戾,“活得好好的!而且,而且你知道嗎?是我、我親手把她送走的。”“嗯?”
“嗯。那天,我跟我自己說,我說操他媽的江楚寒,你一定得挺住嘍!這世上還沒什麼事是你過不去的。你,你回去好好喝一頓,第二天一起來,你就把她給忘了,不就他媽一女人嗎?你——前二十幾年,沒她的時候怎麼過,以後,還這麼過就完了!結果你知道怎麼樣嗎,啊,老五?”嘰嘰而笑,嘴巴吻入老五的耳洞,“這一天,到現在還沒完哪。我看見,天黑、天亮,就像眼皮子一閉、一睜,就過去了。但是,但是我每次眨眼,都覺得,怎麼這麼慢?”舌頭已經大了,每吐一個字,都得耗費不少精力,仍費勁地、壓下了聲音比畫著說,“你知道、你知道我在床上怎麼伺候她嗎,啊?從頭到腳。有幾回,我說,乖,你能不能也給我舔舔那兒?她就乖乖地給我舔。但是每回、每回我都忍不住,沒兩下就得把她拉起來。我就是,打心眼裏我就舍不得。我跟你說老五,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隻要她勾勾小指頭,我什麼都願意!可你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嗎?你猜?就是不要我。她最想要的就是不、要、我!他媽的不要我!!!”變了色地掀翻炕桌,人跟著下炕,踩著一地的酒具、菜品,舉起了左手豎到臉前,“我跟你說,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