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時,曾經拒絕相信、從未想到去信的一切,他已衷心地深信不疑。就在他們婚誓當天,當他表白:“錦瑟,我同你一樣,第一眼瞧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天注定的,心跳得停不下來。”她笑辯:“我可同你不一樣,我還沒瞧見你,心就跳得停不下來了。”他笑著給她一個榧子,“你那是給馬賊嚇的!”她低低地咕噥:“不是,真不是。”接著將手環上他的後頸,“那你還搭架子,不理人,還趕我走?”後來那夜下著大雨,她撐傘,立在雨地裏等他回家。他一手牽馬一手擎傘,“別碰我,沾你一身水。”“問你呢,出來多久了?”她答:“放心吧,知道你要回來才出門的。”“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呀?”“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隻要你回來,我就能感覺到。”“嘿,您是小狐仙還是怎麼著?尾巴呢,長哪兒了?來,爺摸摸看。”“別鬧!討厭。我也、我也說不好,就像看不見人,卻能先聽見腳步聲一樣,像是,你的人還沒來,但先有什麼,把你的影子投進我心裏一樣,我的心,跳得特別快,不光是快,哎呀,我說不清楚,不會說,反正我就是知道就對了。”臨了卻又一樂,“其實別說你不信,這麼說出來,連我自己聽著都不信。”小腦袋一仰,捂住嘴咯咯笑。他更是笑,“咱能編瞎話編,不能編千萬別勉強。其他都事小,關鍵是,噝,離我遠點,真弄你一身水!瞅你這身,這麼薄,還大半夜的!哎喲,不行,這一說我氣又上來了,噯,你說你這倒黴孩子,誠心氣我呢吧你,去去去,自己舉著傘,我不打,不打!正火頭上你別惹我啊”
冬去春又來。那是一個清晴的初春,陽光之下有座暗房,暗似牢獄。房間裏蜷著懨懨的她,陡一震,打顫地起立,撲向麵隻有巴掌大小的陰冷匣鏡,左看右看,急哭在一副慘白不堪的容顏之前。滿屋子開始翻箱倒篋,想找一盒胭脂出來。找不到,份例早已被人克扣。屋裏的下人也全各逛各的去了,剩下她一個四處亂望,眼光最終落到了床頭的繡繃上。抹淨淚水,抽出銀針戳破指頭,擠出鮮紅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調進了水粉,揉上雙頰。對鏡檢視了一次次後,整了整衣衫,拉開門,踏著滿地或綠或黃的枯樹葉,走下台階坐低來,愛撫起一隻黑色的貓。卷一卷貓背上捋下的絨毛,迎風拋開,將臉抬高了朝向朗天,純淨地微笑。笑到再也無法支撐,笑到要走形,忙垂頭,喃喃地把手勾下貓頸,下注了目光淺淺而笑。許久之後,有一顆、又一顆,接二連三的沉重淚珠砸上了腿麵,笑容消失,斷氣似的抽一嗓子,手一緊,掐住了貓喉。黑貓慘叫,瘋舞著前爪在她手背上撓幾把,跳起來跑掉。她就那麼垂著血手,抖動著一雙薄肩大哭。片刻,進來個老媽子,手裏的托盤往台階上一磕,“成日價就知道嚎喪!”啐上一口,走掉了。風把碎葉子掃進飯盤,盤子裏擱著半碗米飯,一條隻剩骨頭的魚。貓又從角落踅回來,將頭埋進主人的盤內,脊背高拱在魚骨旁,一聳一聳,像在哭泣。前方的攔牆,對稱地開有朱紅色的兩方門洞,門後一片空蕩蕩,唯有習習的春日暖陽印在地上。
陽光流經過春秋年年,流至今冬,醍醐灌頂地直往江楚寒體內澆注,鑄就一件法器一般。光耀的體驗,全不可言傳。他才看清錦瑟笑望朗天之時,由她眼中開出的無根無葉之花——並非其他,隻是他,陽光之後的藏匿者。其實隻消去掉背幕:那所廢園、那隻貓、那壁門洞、那片天,去掉一切外景後,她無非重複了一個他曾見過無數次、再為熟悉不過的動作:向著才進家門的愛侶仰起臉,“回來啦。”往事中,這一句話有著各種不同的變體,時而高,時而低,或俏皮,或帶暖淚,“回來啦。你回來啦。”“怎麼才回來呀?”“賬房先生你回來啦!”“爺氣性硬倒是甭回來呀!”“你還知道回來?!”“楚,你總算、回、回來了。”哪怕她時常地不說出來,而隻簡單地微笑著,睡眼惺忪,書本掉在床邊地上,同他狡辯,“沒騙人,就是知道你回來了嘛。你在周圍,我總能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