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錦瑟孩子氣的玩話,從來都不是。
不消看見,她就已經知道是他。心是重重轟鳴著千年之前回聲的山穀,是輕輕飄降在空中、往地下去吻自己落影的金葉子,仿佛是一陣微妙的震顫、一束光、一股風,先於他而存在的什麼,把他投射進她心裏,既不是聲、影,也不是氣味,全不是,是五感與因果皆難至的彼處,錦瑟便於彼處感知。
光海湧蕩的幽穀中,江楚寒唇角一提,也笑了。千萬遍地愛撫著錦瑟的容顏,她是笑著的。絕不曾有任何一個於不意間慘遭開膛之人,臨終前會露出如斯的一派甜笑。盡管膚色發紫,肌肉僵挺到恐怖的程度,但卻仍有難磨滅的、堪比燈燭的光明暖意,自其嘴角、眉梢、那道疤痕,自每一條弧度發散而出。她隻是,於那飄搖的黑轎中,遽然感到了死去經年的心之返搏,空穴來風的轟隆隆巨響,歸家的腳步,光芒從天頂投落下黑影,奄奄地,遊入了一絲的相思味。哐的一聲,是刀出鞘。無比清晰,錦瑟感知到他的來臨,隻一刹,她就預見了一切。原來等待在盡頭的,並非認定的煉獄之火,而是她早已獻上祭台、靜謐而雋永的一副懷抱。從此後,她再也不必在深夜裏、明月下,在滿圍著現實的世間絕望地懷想他。死亡原不是誰也找不到誰的黑夢,死亡是夢醒,是在閉起雙目的一刹開眼,發覺是靈魂抱在一處做了場長夢,無意中使得肉體雙雙走失,跑進了各自夢寐當中的霧翳,跑進到度日如年中去呼喊痛號。一朝驚夢,方知熬渡的漫長離景原不過彈指,一眨眼間。再眨一下,他們就會蘇醒了,且將永遠地醒下去,再不會昏睡,隻會在鴛榻上對蹭著鼻尖,恩深愛篤地彼此取笑。明明始終都緊得不能再緊地相擁,一靈魂汗,還要找。先醒過來,錦瑟便最先笑開了,全被那金光萬丈的幸福點亮,一下就償盡了整整十三個年頭的受難。不,她一直是幸福的,自從命運以他的眉目降臨的那天,她就是世間最幸福的。現在,他回來了。她依舊是那個幸福而滿足的小女人,接迎隔遞著迢迢年月、愛人所向她交付的最溫柔的最終的擁抱。她閉起眼,接迎他寒厲的刀。蒼白冰冷的素顏之上,虔喜無限。
太陽的金輪全盤升起,江楚寒抖動地合抱住她,他無法忘記,曾經怎樣地愛過她,又曾怎樣以同樣強烈的感情在黑夜裏憎恨她,恨她就像恨自己的母親,拋棄他、任他自我放逐。他一直將苦苦思懷的年景,看成是沿著時光的原路返回追隨她。殊不知,仍然如同最初的一天,她才是背影的追隨者,不出聲地跟在他身後,走他所走的不歸路。她是如此的屈尊降貴,經由罪愆遍生之路,走進那罪愆遍生的、無人願入的卑下之所。他的心,安然地住進他心裏頭。而他用以報答的,便是對守護者的屠戮,雙手滿沾她的血漬。但這血,並非是歸總惡行的玷汙,正相反,是清潔的聖血,所有的罪惡都已被這最大的罪惡一起帶走,所有居於他內心的惡念,都已隨著極惡發出——仿如離開的大魔鬼,帶走諸多為其效力的小魔頭。於是此時,不存罪念的心靈也不具任何欲念,亦無功德,亦無過失,純白一片,終於配得起供她居住,作為她信仰的安息地。
這才是整輪生命的高潮。那個早年負手於崖畔、躊躇滿誌到異端冷靜的江楚寒僅是中站,此時此處擁著錦瑟、不停痙攣的這一個方是終點。早在他出生很久之前,他們便已相擁坐在此地,等待痙攣擁抱住恒定,等江楚寒抱住錦瑟。無需與芸芸眾生爭搶、跳高去夠、日夜地誦告以求施舍、懸掛於高處的假慈悲。慈悲之所以成為慈悲,隻因為那總是他的。不消追,不消找,起始到結尾,跟定了他,等定了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在這一瞬,不再是背光,他隻是順著光線去看,毫不驚奇,西方有彩虹,雙虹。美得好像一則譬喻,唯一連接起日常與不可思量之道。他也將經由此條道路,回到自己所堅信的本源,天地之根、萬物之所出的總牝門。
最高潮的痙攣之前,江楚寒低念出,獨屬於自己的通關魔咒,“錦瑟,我回來了,你的小楚回來了。再也不走了。”麵向長虹,他在她肩頭合攏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