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通篇以橘比人的堅貞品格。先秦以後,曆代都產生過優秀的比體詩。如漢樂府的《枯魚過河泣》、《雉子班》,曹植的《野田黃雀行》等。杜甫的《佳人》通篇以空穀美人來寄托自己的遭際和情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形象,於楚楚動人之中,又有多少傷心懷抱!仇兆鼇《杜詩詳注》評曰:“舊謂托棄婦以比逐臣,傷新進猖狂、老成凋謝而作。”至於詩詞中運用比喻手法而成為名句的,更是不勝枚舉。如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雛鳳清於老鳳聲”……可以說滿眼珠璣,俯拾皆是。
《詩經》中的興,有少數是為了定韻,如《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秦風·車鄰》:“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等以興句來定韻的方法,在後代,隻有民歌中還保留著這種痕跡,而文學創作中基本不再采取此種手法。另一種興,兼帶賦的特點,先對景物進行描寫,再引起所詠之物。如《秦風·蒹葭》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關於這種興在後代的用途,有必要多說幾句。
《詩經》中像《蒹葭》這樣的興,從寫法上看,它的確用賦法來描寫景物,但是作者所選的景物,絕不是無意識、無意義的。它在意脈上緊緊聯係著詩歌的內容。如《蒹葭》抒寫的是有所愛而不得的失望之情,這種感情和眼前的景物交融在一起,平添了一種寂寞、淒清的棖觸之感,因而使讀者很自然地接受了詩歌所表達的主題。景中有情,情由景生。這種興的手法,在意境的創設方麵,為全詩生色不少。《詩經》中的這種興,多是放在詩的開頭,而到了後代,這種興還在被廣泛地使用,隻是位置上發生了變化。我們舉盛唐詩人王昌齡的《從軍行》為例: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高高秋月照長城”是寫景句,它與詩的主題並無明顯的關係,但是讀了這一句,卻使人頓然產生揮之不去的寂寞悵惘、落拓失意之感,自然地和詩中的邊愁糅合在一起,盤旋在這荒寒遼遠的秋夜的空際。而且,即使我們認定它和邊愁有關,我們也無法界定這有關的內容。正如徐複觀先生所說:這種景物和詩人感情的交會,“是朦朧而看不出接合的界線的,所以它是主客合一,是通過有限而具體的長城,來流蕩著邊愁的無限的……(作者)內在的感情,不知不覺的與此客觀景象湊泊上了,並不是出之以意匠經營,此之謂神來之筆。這是一首最標準的絕句,也是興體發展的最高典型”[60]。這種發展後的“興”,不但在詩裏常見,在詞裏也經常被運用。所以,興,在後代詩歌中,不僅表現在“起”的作用,它對於意境的創設、情感的抒發、審美的需要等方麵的作用都是值得重視的。
《詩經》中的興,往往兼有比義,如《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既興起下文,又以桃花來比姑娘的青春、美豔、健康。後代詩歌往往將“比興”合說,但這樣的比興,都含有寄托,即寓有作家的思想感情。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雲:“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製《騷》,諷兼比興。”詩人在吟詠草木蟲獸、山川景物之時,往往寄托遙深,意蘊豐富。這種寫法,主要是從屈原開始的。張衡《四愁詩》“效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為小人,思以道術相報貽於時君,而懼讒邪不得以通”,明白表示是繼承了屈原以美人香草喻君子,“文小指大”、“類邇義遠”的比興寄托手法。這種手法在中國文學中是一種常見的手法,而且被提高到作品是否具有社會意義和政治意義的標誌的地位。如陳子昂批評齊梁時詩壇“采麗竟繁而興寄都絕”,白居易也認為齊梁間詩“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曆代優秀的詩人,都強調比興,在比興中寓寄托。陳子昂的《感遇》38首,李白的《古風》,李賀的遊仙詩等,莫不是比興寄托之作。宋詞中的婉約一派,更突出比興、寄托的重要作用,借以提高詞的格調,打破嘲風弄月、香風膩粉的狹隘格局。譚獻《複堂詞話》說:“常州派興,雖不無皮傅,而比興漸盛。”即使是被尊為豪放派大家的蘇軾、辛棄疾,也有不少比興寄托之作。如蘇軾之《水龍吟·詠楊花》、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等。
《詩經》中的賦、比、興,是在詩發展的起始、樸素的階段所形成的樸素的手段,隨著詩歌的成熟、詩人對詩歌表現技巧的自覺加強、提高,以及詩人個人學養的加深,必將其演化成複雜的形式,提高到更精美的境界。繼續研究這些手法,進一步以積極的態度繼承它們,將有利於當代和將來的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