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潤《詩經原始》說這首詩的三、四兩章:“一寫無親之苦,一寫育子之艱,備極沉痛,幾於一字一淚,可抵一部《孝經》讀。固不必問其所作何人,所處何世,人人心中皆有此一段至性至情文字在,特其人以妙筆出之,斯成為一代至文耳!”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一種無私的愛,是隻問耕耘、不求收獲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感激之情,也是一種出自肺腑的天性。隻要天倫還存在,這首詩就不會失去它動人的魅力。三千年來,人們往往用“昊天無極”來表示失去父母的巨大悲痛,用“失怙失恃”來表示父母亡故。這首詩和《凱風》一樣,都成為懷念父母的經典之作。
邶風·燕燕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人生是短促的,惟其短促,更顯得生離死別的令人悲傷。所以六朝江淹的《別賦》一開篇就是“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點出了“傷別”這個古今皆然的主題。正因為如此,自古至今的送別詩,多得難以計數。而《詩經·邶風》中的《燕燕》就是“萬古送別詩之祖”。
這首詩的主題,已為眾多解詩者所公認,即寫送別。但是究竟送者為誰?行者為誰?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詩序》和《鄭箋》都說是“衛莊公送歸妾”。莊薑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完立為桓公。桓公被州籲殺害後,戴媯決定回娘家。衛莊薑為戴媯送行,寫了這首詩。《禮記》認為寫的是“衛定薑送歸妾”。而餘冠英先生的《詩經選譯》認為是衛國君送別女弟遠嫁的詩……我們選擇最後一種意見,即衛國國君送妹妹遠嫁。不過,這首詩感動人的地方,並不在於誰送去了誰,或者誰被誰來送,而在於它那情景交融的意境,那種不因歲月流逝而褪色的人性美。
詩的前麵三章都以燕起興。在《詩經》中,鳥兒常被用來作比興之物象,以寄托人們思念父母、妻兒、宗族的感情。如“黃鳥黃鳥,無集於穀”(《小雅·黃鳥》),“雄雉於飛,泄泄其羽”(《邶風·雄雉》)等。但這首詩寫燕子特別精致,第一章的“差池其羽”,寫燕子在空中飛翔,張開的翅膀,似乎參差不齊;第二章的“頡之頏之”,寫燕子忽上忽下,來往穿梭,快捷輕靈;第三章的“下上其音”,寫燕子呼朋喚侶,此起彼伏,互相應答。朱熹《朱子語類》讚揚這幾句道:“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宋以後的人都稱讚史達祖的《雙雙燕》寫得精妙: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但在評論此詞佳句時卻發生了爭論。黃昇《花庵詞選》評道:“形容盡矣。……薑堯章(薑夔,字白石)最賞其‘柳昏花暝’之句。”清人賀裳(字黃公)說:“薑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靜安先生(王國維)肯定薑說:“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畫工和化工的區別,主要在於形似和神似,隻寫出外表顯然不夠,而要寫出內在的精神來。朱熹稱《燕燕》如畫工一般,這是說燕子的羽毛、身姿、叫聲都寫得逼真,而“寫得精神出”,則是達到化工的境界了。這樣看來,《燕燕》還是《雙雙燕》的老祖宗呢!不過朱熹說的“精神”還很模糊,是燕子的精神,還是人的精神呢?分析全詩,主要是指送行人的精神。送行人的思想感情由燕子而感發,燕子在這裏不但渲染了氣氛,而且烘托了主題。詩人有感於燕子的雙雙快樂嬉戲,不由想到即將手足別離,鶺鴒分飛,這就和“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樣,觸景生情,人不如燕之悲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