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一個月,我就生了,我記得是那天擔水,覺得腰疼的。當天晚上我就生了個丫頭。我多希望他能回來呀!可是千萬沒想到,第二天卻從上掉下個大禍!我們剛吃過早飯不久,鄉民政助理領著縣民政局的兩個人,來到我家。
“我看到他的手上的包像大河的。我以為他回來了,正要問,忽聽那個人說,你們不要難過,大河的火車出事了。死的人很多,這是他的包,工作證,還有公家補的錢。你們收下。
我一聽,暈過去了。
隻聽婆婆哭得亂碰亂抓。
莊上來了許多人,看著他的包,包裏有他還沒有寫完的小說,工作證,都說大河是好人,現在隻見東西回來,不見人回來。都難過地哭了。
我眼淚哭幹了,頭也哭昏了,望著可憐的孩子。擔心往後的日子,往後的路。
滿月後不久,一天,婆婆對我說,黨妹,大河也死了。我的太陽也沒多高了。我想跟你說個事,不知你能不能應承?
哎!我這一生就三個兒子,我和他爹泥裏一把,水裏一把地把三個扯養大,而今大河不在了!丟下我們走了!大海是個智障人,家裏全靠小山了,他也該成家了,可現在娶個媳婦也不容易,以前還指望大河的一點工資,可現在隊上哪年進錢?他再娶不上媳婦,我們王家也就絕門戶了。現在莊上叔嫂成家也不一家兩家。如果你能成全他,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我知道婆婆早有這個主意,王小山不但比我小幾歲,他從小得過腦炎,耳朵閉得就像個聾子。我死也不願意再嫁給他。我就哭著向婆婆求情。我有了女兒,即使大河不在了,我要把她領大,守著大河的陰魂過一輩子,不再嫁人!
婆婆也知道我不願意嫁給聾子,哭著說,你這不是要我王家斷了香火嗎?莫說這丫頭還小,跟狗兒合著條命,就是大了也不是王家人,姑娘一千天是人家人,我是想讓你把這丫頭趁小讓人家抱走,跟小山再生個小子,這不但是你的福氣,大河在天之靈也紅光啊!
我沒想到,婆婆這樣說了,而且真的狠心這樣做了。
一天,天黑了,我才從地裏收工回家,扔下工具就去喂孩子奶。可是跑到房裏一看,被窩兒空空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發瘋似的跟婆婆廝打起來。
婆婆惡狠狠地說,送掉了!不知被狗吃了,還是被人家抱走了。
我不要命地到處亂奔,亂跑,村前村後,山裏山外,找了幾天幾夜,連影子也沒找著。
孩子沒有了,我再也不想回到王家,我就一邊討要,一邊逃命。在河南、陝西、甘肅、到過好幾個地方,做零工。一九八一年,聽別人說,新疆有工做,也能賺錢,我又往新疆逃。
七
聽到這裏,幾個人全哭了。
王大河歎息地說:“哎,這事全怪我,全怪我呀!我到了上海寫信回來就好了。可是,我是最怕寫信的,寫作的人又是筆頭最懶的人。再說家裏她們一個字不識,又要找人念,找人回信,麻煩。我想治好傷,集中力量把戲改好就回來,沒想到竟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我那個包和工作證,一定是我的同位偷走後,他轉移到前麵車廂裏去了。哎,人為財死,他要不偷東西,還不會死哩。”
“這個該死的家夥,他自己死了,罪有應得,可是這個誤會給我的家庭所造成的悲劇,實在是令人傷心的。尤其對不起黨妹,她已經經受那麼多的磨難,我卻又給她雪上加霜,她那本來已經被次成碎片的生活命運,又因為我而更加毀壞了。她若不是頑強的女人,早已沒有信心修補這個破爛不堪的命運之網了。
“我千萬沒有想到她還活著。
“我在上海悶頭寫了三個月的戲,回到家,家裏人說孩子死了,黨妹下落不明。我就鄉下縣裏地打聽,廣播站也做了尋人啟事,可是一直杳無音信。她又不是本地人,更難打聽。
“她不是河南人?”春嫂打斷他的話。
“不。”
“那她到底是哪兒人?”
“四川。”
“四川?”
“四川巴東。”
“天哪,我還一直以為黨妹是河南的,說話也像河南腔。”
“因為她那兒生活了好多年。”
“哎呀,你們越說我越糊塗了,你們一個河南,一個四川,又怎麼弄到一塊的呢?”
“哎,說起來話就多了。一九六三年我們全家由四川南充下放到鄉下,我在那兒教過書,後來又通過親戚關係,遷到河南。”
“那你們在四川早就認識了?”
“這也很富戲劇性,我根據我們這個故事,寫了一篇小說,如果春嫂有空,看看就知道了,不過這個小說,比生活更形象化了一些。”
春嫂迫不及待地接過大河手裏的一疊稿紙,一張一張翻起來——《一個遙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