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約阿希姆·諾沃特尼
一
我外公是出於興趣成了林間行者,這在早年間有可能是一種職業。他下了夜班回來,雖然會躺下休息兩個小時,但我外婆說,那隻是做個樣子,不是真的需要。這一點,從外公起來以後要做的事能得到證實。他會扛起斧頭進林子裏去,或者拎個袋子去,或者推著手推車去,或者喚來狗同去。大家已經看出來了:理由是各種各樣的,其實並不是真的需要,就像他隻睡兩個小時的覺一樣,但結果總是一個——一定要進林子,不管什麼天氣,什麼季節,無所謂是否有蘑菇,無所謂有沒有樹樁要挖,也無所謂狗願不願意,反正是一定要進林子。
大體來說,他應該有一條固定的路線。通常是穿過幼壯林、禁伐區和砍伐過的空地進入喬木林,從那裏穿過一條溪穀,翻過沙丘,經過池塘,擦著農田的邊緣走一條“之”字形小路回來,這麼做是為了能遵循那條基本原則,即不走他一個小時前剛經過的同一條路回家。
然而,想在這個過程中找到或截住他是絕無可能的,因為就算有人知道他的路線,也遠遠不知道他可能有多少種變化。外公有時這樣走,有時那樣走。在選擇路線上,他有時多變,有時又單一,雖然有相似之處,但從不完全一樣。
童年的我,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對他的路線自然會有疑慮。我曾試過多次跟蹤他,想揭穿他所謂找蘑菇的花招。但是,一百米之後,我就看不見他了。那時的樹林還很茂密,隻要離開道路幾步,別人就找不到了。顯然,他就是要讓別人找不到。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確信:他有一個秘密!外婆笑我:他能有什麼秘密!
她認為自己很了解他,他幾乎是村裏唯一有幾個孩子並租了農舍的工人。他似乎毫不關心家裏的兩隻山羊和六隻雞。但是每當狗去工廠門口接他下班,他總是被狗的忠誠深深打動,所以無法要求狗表現出應有的順從。
他隻不過是跟著狗走,外婆說,這就是你所說的秘密。但是,我不願相信就是這樣而已。
有一個星期天,我去工廠給外公送飯。門衛給我指路說:一直往前走,靠右側,經過壓鑄車間,一直走到盡頭,然後左拐,一直到爐渣堆。你就看見發電機了。
我找到了外公。他穿著粗糙的厚底皮鞋,站在被重油弄得烏黑的石子路上。他正在安裝一個像盤子那麼大的壓力表。我確信,外公就憑他那嚴厲的灰色目光就能使壓力表的指針移到製造原氣和純淨氣所需的準確位置上。當然,這是簡單的事情!我外公會的更多,對此我深信不疑。而且,這麼多的事情都是無法詳細描述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那沒有節製的、多變的林中漫步,盡管經常會有人不解地問:他想幹什麼?
二在我有了一點點力量之後,外公有時也會帶我去挖樹樁。他覺得有義務教給我一些有用的東西,盡管他通常都獨自去幹這事。在他給我作了一些講解和示範之後,就派我去挖砍伐過的空地邊緣處一根不太粗的樹樁。
我以一種巨大的熱情開始挖掘。我雙手汗濕,臆想著這是一場競賽。所以,一根再普通不過的鬆樹根,在我眼中儼然變成了一個有無數根須緊緊摳入地裏的龐然大物。我挖著,鋸著,砍著,用十指把主根挖出來。外公不朝我這邊看。他隻輕輕地往下壓了壓撬棍,就把他那根樹樁從地裏撬出來了。我聽見主根輕輕嘶叫著從沙土的包裹中掙脫出來。這種聲音對我來說,意味著結束和解脫,我更加努力地挖。我拿來撬棍,用力插進去,往下壓長的那一端。撬棍在我的身體下微微彎曲,但樹樁卻紋絲不動。撬棍太短了!我直起身來,看到近處的樹林邊有一棵筆直的小合歡樹。要是用它來撬一下,估計能讓樹樁投降,不過,合歡樹就將不再是合歡樹了。
這時,外公想休息了。他站在樹坑旁抽著煙。他看著我,但是,他那懷疑的灰色目光裏,沒有老年人的智慧,沒有能者的嘲諷,沒有行家的優越感。我覺得他更像是難過,而且,對於人是否能解決自己與自然之間的問題充滿了疑慮。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我很難再保持巨大的熱情。我想我可能做錯了什麼。在樹根最底下那個地方,主根規模雖然不是最大的,但它的堅韌度卻是最高的,我對此估計不足。怎麼可能用斧子挖出來呢!隨著我投入越來越多的耐心和時間,我把它想象得更大了。我砍斷樹根,把樹樁拔出來,竟毫無成功的喜悅感。那棵小合歡樹後來長成了一棵粗壯、挺拔的樹。直至今天它還佇立在那裏,告訴我由懷疑產生的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