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2 / 3)

三外公還知道一些稀有的樹木長在哪裏。譬如說,他知道哪裏長著果樹的野生祖先和變異了的親戚。偶爾,他散步時會帶回它們的果實。我們一概瞧不上地稱之為酸果,它們都很小,它們的酸澀奪去了我們舌尖上有時用以美化過去時光的甜蜜感覺。

外公很少挖野生樹木。他的秘密中還包括,他知道,在什麼時刻,樹的生命和人的生命聯係在一起。估計他曾長久地觀察過他選中的目標。它長在灌木叢中,抽條長葉,有過兩個好年景,一個壞年景。它學會了抵禦灌木的肆意生長,爬藤的糾纏和茂密的野草。

這一天——季節、氣候和命運的安排必須相配——終於到了。外公跪下來,用手指耐心地開始挖那棵野生樹的樹根。他回來的時候,短大衣下麵沾滿了雜草。他讓狗安靜下來,讓我站到屋後草地上他之前挖的一個坑的旁邊。我當時還不到六歲,但我感覺到了這件事的特殊。因為外公沒有以往幹活時常有的歡快和自如。他莊重地沉默著,他把圈肥和土混在一起,準備好水,把鐵鍬放到一邊,然後又跪了下來。他用雙手把根須部的土壓實,把腐爛的樹葉堆在一起,挖好澆水的渠道。外公這樣的小心翼翼使我感到驚奇,因為外公是個魁梧高大的人。

我還從沒見過他在任何人麵前跪下。由於年齡上的差距,我雖然認為他什麼都知道,值得尊敬,但我從不認為他什麼都會。拉鏈卡住了,就能讓他束手無策,火冒三丈。在外公和外婆相互不說話的那段時間裏,如果他的短大衣上需要釘扣子,他認為可以服個軟。他把外套和一塊紙板平鋪在桌子上,紙板上用油粉筆畫了個箭頭,那箭頭不僅指出哪裏缺了扣子,而且還說明,他那僵硬的指尖抓不住針。

可是,哎,那個扣子!缺少的其實是他們夫妻間應有的細心。外婆是個孤兒,從小在別人家長大的,她生了五個孩子。第一個生下來就死了。她拉扯其他幾個孩子熬過了戰爭和饑荒年代。在她的長女,也就是我的母親去世之後,她那烏黑亮澤的頭發變得灰白枯萎。心情鬱悶造成暴飲暴食,導致她身體發胖,影響了呼吸。每當她彎下腰,用長布帶綁住腿上的靜脈曲張,就喘個不停。傍晚,她總是眼圈紅紅地和女鄰居坐在桌旁。“他已經不把我當女人看了。”她的情緒在抱怨和絕望之間搖擺。女鄰居想安慰她:“給我講講你男人。”

外婆會講,外公在不種蘋果樹的時候,把他的關心都帶給了誰。在林子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住著一個年輕女人,她的丈夫失蹤了。她知道如何在外公散步的路上巧遇他,當然,他也願意。

那棵野生樹長得很好。春天長出了長葉,夏天時,有新枝伸向天空。它挺過了寒冬,絲毫未損。

當寒冬即將過去時,理查德來了,他是西普魯士人,結婚後入贅到我們村,成了“乳酪麵包農民”。他從工廠下班回來,吃了乳酪麵包片,馬上又下地幹活。外公本來是討厭這種拚命幹活的人,卻唯獨對理查德表現出極大的尊敬。我們——狗和我——可以看,但不許出聲。理查德在修剪野生樹的樹枝,在樹的側麵劃出口子,外公本來自己懂得就多,這時卻幾近謙卑地跟理查德聊天。

“夜裏還會上凍嗎?”

“誰知道呢?”理查德回答說。他把嫩枝根部削成一個斜麵。

“樹可不能有霜凍,是吧?”

“最好是沒有。”理查德邊說邊把嫩枝插進去。

“但是,萬一有霜凍,它能挺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