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麵積為21平方公裏的小島,若非霍英東,至今仍可能沉睡於荒蕪之中。從1988年開始,霍英東就發誓要將之建成一個“小廣州”。這位以地產成就霸業的“一代大佬”顯然想把自己最後的商業夢想,開放在列祖列宗目力可及的土地上。這也許是老一輩華人最值得驕傲的功德。據稱,在十多年裏,隻要身體狀況許可,每逢周三霍英東必坐船到南沙,親自參與各個項目的討論。資料顯示,從1988年到2004年8月,霍英東參加的南沙工作例會就多達508次。他修輪渡、建公路、平耕地,先後投入40多億元,以霍家一己之力硬是把南沙建成了一個濱海花園小城市。
霍英東的南沙項目在商業上曾被認為是一個“烏托邦”,十餘年中,隻有支出沒有收入,在一些年份,甚至還有“霍英東折戟南沙”的報道出現。他與當地政府的合作也頗為別扭,霍英東基金會顧問何銘思曾記錄一事:某次,討論挖沙造地項目,南沙方提出挖沙費用需每立方米20元,霍英東一愣說:“你們有沒有搞錯?”他知道,如果請東莞人來挖,是8元一方;請中山人來挖,是10元一方。政府的人嬉笑著說:“是呀,我們是漫天價。”何銘思記錄說:“霍先生咬緊牙根,似乎內心一陣憤懣,兀自顫動不止。我跟霍先生40年,從未見他對人發脾氣,當日見他氣成那樣,可見受傷之重。”霍也曾對人坦言:“自己一生經曆艱難困苦無數,卻以開發南沙最為嘔心瀝血。”但是,盡管如此,這位號稱“忍受力全港第一”的大佬卻始終不願放棄。在2003年前後,霍英東更是大膽提出以南沙為依托,打造粵、贛、湘“紅三角”經濟圈的概念。其視野、格局之大,已非尋常商人所為。
這些龐大的設想,至今仍是藍圖,“南沙情結”可能是霍英東這一代商人最後的傳統。事實上,千百年間,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際遇,而所謂“江上千帆爭流,熙熙攘攘,皆為名利往來”。名利場從來是一座偌大的鍛煉地,人生百味陳雜,世態涼熱無常,待到金錢如流水從指縫間涓涓淌過之後,即便是再鐵石的人都不會無所感悟。霍氏晚年執著於南沙,卻可能已超出了牟利的意義,而更多的帶有濟世的情懷了。
四
2006年10月28日,84歲的霍英東在北京去世,留下289億港元的資產,他的官方職務是全國政協副主席。在他之前,去世的香港巨商有東方海外的董浩雲(1911-1982)、新鴻基的郭得勝(1891-1990)、環球航運的包玉剛(1918-1991)。在這一年的香港,出生於1907年的邵逸夫已近百歲,恒基的李兆基已78歲,永新的曹光彪已87歲,金利來的曾憲梓72歲,連當年被稱為“神奇小李”的李嘉誠都快到80歲的壽齡了。如若把視野再放到東南亞的半徑,則可以看到,台灣台塑的“經營之神”王永慶88歲,澳門的賭王何鴻燊85歲,印度尼西亞首富、三林財團的林紹良89歲,馬來西亞首富、郭氏財團的郭鶴年83歲。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叱吒風雲的一代華裔商人很快都將被雨打風吹去了。
大佬乘鶴去,黃昏與誰看?
我每每感慨,這些名字和傳說壘堆在一起,便赫然疊成了一部厚重而充滿了神奇氣息的海外華人創業史。就在香港這一介彈丸漁村之上,因時勢因緣際會,無數平凡人等,從草根崛起,遇光而生,隨風見長,憑空造出一段轟天大傳奇,至今仍餘音繚繞,綿綿不絕。
在香港的巨商中,據說隻有霍英東出行是不帶保鏢的。他對自己的傳記作者冷夏說:“我從來沒有負過任何人。”斯人平生讀書無多。有一回,他問冷夏:“《厚黑學》是不是一本書?”還有一次,冷夏告訴他,毛澤東偏愛古書,特別是《資治通鑒》。霍問:“這本書講什麼的?”從這兩個細節可知,霍英東基本不讀書。這一輩人從貧賤和戰火中赤腳走來,從來鄙棄文人,信仰勇武和權力,以直覺行商,以情義交人。早年搏命鑽營,縱橫政商,鐵腕弄權,無所不用其極;晚年看淡貧富,重情愛鄉,古道熱腸,祈望以善名留世。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霍英東很喜歡聽香港詞人黃霑寫於1991年的《滄海一聲笑》:“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天知曉。”
這首歌用粵語唱來,別有一份難掩的滄桑,特別是在落日時分,獨對婉約而寂寥的維多利亞港時。
這一輩人從貧賤和戰火中赤腳走來,從來鄙棄文人,信仰勇武和權力,以直覺行商,以情義交人。早年搏命鑽營,縱橫政商,鐵腕弄權,無所不用其極;晚年看淡貧富,重情愛鄉,古道熱腸,祈望以善名留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