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鎖鎖眉頭微皺,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冊子。冊子已經被雨水淋濕,好在用的是極好的雲片紙,紙質異常,上麵的字跡清晰可辨。隻見她臉色鄭重,一頁頁翻過,嘴裏喃喃道:“楚、洛陽、洛陽,長得這樣好,又有這樣的書卷氣……”
驀然她的指尖在一行字上停住,眉頭漸漸鬆開,笑意一點點泛上來,“哈哈!哈哈!是他!一定是他!”她合上冊子,再次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眼,笑容更深了,道,“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幫我把他搬到相思築去!”
黃媽“啊”了一聲,“小姐,你莫要惹麻煩!”
“怎麼會是麻煩?”沈鎖鎖笑眯眯,“這可是寶貝啊!”
當下那已傷得半死不活的男子,又被淋著大雨抬到了相思築。
相思築的鋪麵之後,是一個小小院落。三五間小小房屋,天井不大,種了一棵桃樹。此時桃花已經落盡,濃綠的樹葉下掩著小而青的果子,在雨中十分滋潤地隨風扶搖。
眾道士把男子抬進一間房裏,剛好程佳瑤也把大夫叫來了。診過脈,沈鎖鎖連忙問:“怎樣?”
“失血太多,需得好生調養。”大夫坐下了開了張方子,遞給她,“方才我已經替他把血止住了。這是一張補血養身的方子,好生吃著。”說到這裏他低聲問,“這位公子可是姑娘的什麼人?”
沈鎖鎖“嘻嘻”一笑,“是我的一位貴客。”接過方子看了看,她道,“姚大夫,幫我在這背麵寫上十兩。”
姚大夫愣了愣,“什麼?”
“在背後寫,藥材十兩一副。”
姚大夫捏著方子皺眉道:“沈姑娘你在哪裏上了當?這些藥材最多不過二兩銀子。是哪個藥鋪的夥計坑了你?你說給我,我去幫你把銀子討回來!”
“不是不是!”沈鎖鎖看著這熱心的大夫,樂了,“總之你寫上是,對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縱然再不明白,大夫也不好說什麼,依言寫好。沈鎖鎖笑眯眯地收起,請大夫到前廳喝茶,付了診金。說話間已近中午,雨也小了不少,沈鎖鎖同大夫一起出了門,抓了藥回來。
這裏黃媽已經按著沈鎖鎖的吩咐,給那名男子換上了幹淨衣裳和被褥。程佳瑤在一旁幫忙——她原本隻肯鋪床,哪知一見床上這名男子竟然清俊異常,當下心花怒放,還把血衣抱到井邊洗了。沈鎖鎖一拿了藥回來,她又搶著去煎藥。
黃媽看著這春心已動的少女,又看了看沈鎖鎖,道:“她的銀子花得值,這麼一個標致後生……”
“黃媽莫要亂說話。”沈鎖鎖開口道,眼中有一種狡黠神情,“他可不一定是她的。”
黃媽一驚,隨後又一喜,“莫非你打算留給自己?”
“我可沒打算嫁人。”沈鎖鎖白了她一眼,道,“明天你去買幾斤茶葉來,酥餅蜜餞瓜子也多買些。”
“這些東西已經有了!為著今天月老過壽,我前天就買了。”
“我知道,可是你買的那些恐怕還不夠。”
“還不夠?!”一貫節省的黃媽嚇了一跳,“我說十六小姐呀,你可是最省的一個人哪——”
“總之聽我的就是。”沈鎖鎖躊躇滿誌,交代這一句就進屋去,掀簾子的時候,回過頭來,道,“還有,莫要再叫我‘十六小姐’,隻叫‘小姐’就好。”
午飯時候,程佳瑤眼波欲滴,好幾次張口欲言,又被臉上的紅暈堵回去。
見慣男女相悅的沈鎖鎖如何不知她的心事?當下笑道:“瑤妹妹,可是……嗯?”
一個“嗯”字,拖得悠長。程佳瑤的臉更紅了,半天,才開口道:“沈姑娘,我想、我想、我想……”
沈鎖鎖笑眯眯地問:“你想把你的紅線綁在他手上?”
程佳瑤的臉已經紅得像隻熟透了的桃子,隻有點頭的力氣了。
“相思築裏的規矩,瑤妹妹你第一個見著他,當然可以先挑。”沈鎖鎖看著麵前的女孩子喜上眉梢,頓了頓,道,“隻是,眼下他神誌不清。不說家世底細,我們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他是給人追殺倒在這裏的,又不是上門來光顧生意的人……這個,就算我厚著臉皮跟他提,也要等他醒了再說,是不是?”
這番話在情在理,說一句,程佳瑤就一點頭,待她說完,程佳瑤道:“這些我都知道。隻是、隻是要麻煩沈姑娘,在他醒來之前,莫要、莫要把他說給別人……”
沈鎖鎖一副了然的模樣,微笑道:“妹妹的心意我知道。你為他洗衣煎藥,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這樣的深情,哪個男人不動心?你放一百個心,除非他自己要求,不然我絕對不說告訴第二個人。”
當天夜裏沈鎖鎖在燈下趕朱家小姐的繡活,繡了半天頭昏腦漲,正打算伸個懶腰,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響,程佳瑤一臉通紅地跑了來,“他、他、他醒了!”
“就醒了?”沈鎖鎖有些意外,大夫說最快也要到明後天呢。
程佳瑤一直在病床邊守著,一見他慢慢睜開眼卻慌得沒了主意。畢竟已經入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情於理說不過去,傳出去也有損名節,因此連忙跑出來喚沈鎖鎖。
沈鎖鎖進了廂房,一看床上隻剩被褥,哪裏有人?
忍不住“咦”了一聲,刹那間背後似乎有絲響動,她待要回頭,脖子卻忽然被人扼住,一聲驚呼還沒到嗓眼便被人捂住了嘴,身後人低低地問道:“這是哪裏?”
沈鎖鎖已然明白身後是誰了,一顆懸著的心便放鬆下來,臉上甚至還有笑容,她眨眨眼睛,示意他鬆開手。
他似乎有一絲猶豫,手飛快地扣住她的脈門,一探之下,有絲意外,“你不會武功?”
“是啊,我不會武功,連雞都沒有殺過呢。所以你大可放心。”她笑眯眯地道,“還有啊,你才受了傷,大夫說這幾天最好連床都不要下,不然傷筋動骨,落下什麼毛病可就難說了。”
脖子上的手慢慢鬆開,男子身子一軟,幾乎要倒下,沈鎖鎖連忙把他扶到床上。昏黃燈光下,男子長了一雙溫潤柔和的眸子,裏麵清清朗朗,似乎有天光雲影,這樣的目光落在身上,真是一件極舒服的事情。
“對不住,剛才嚇著姑娘了。”
他的聲音也同樣的柔和悅耳。
“沒事,我不怕。”她笑著端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道,“早就聽說楚公子是出了名的再生宋玉,隔世潘安,不僅相貌出眾,最難得是謙謙君子,溫文如玉,雖然有一身武功,卻從來沒有傷過人命。”
他的臉色頓時又白了,“你……”
“莫要急,莫要怕。”她柔聲安慰他,“我不是江湖中人,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字嘛!嗬嗬……”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冊子,翻到某一頁,讀道,“楚疏言,洛陽楚記錢莊的三公子,年二十有二。十歲進問武院,十年後畢業,江湖齡:兩年。武功一般,機關陣法卻學得一流。為人文質彬彬,喜喝茶,好讀書,滴酒不沾。一雙清眸溫柔如水,唇若桃花美煞人……”念到這裏,沈鎖鎖微微頓了頓,拖長了聲音道,“據傳,公子稟性溫柔內斂,尚未經人事,亦無曖昧情史傳出,因此無從探究所喜女子類型。”
這不足百字的記載,竟然把他的身世喜好記錄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的還要以為她是閱微堂的知書人,可是後麵的話卻太……楚疏言的臉忍不住發紅,“你……是什麼人?”
“我叫沈鎖鎖。”她笑眯眯地答,“另外我還有個雅號,名叫相思築主人。”
“是姑娘救了我?”
沈鎖鎖點點頭,“嗯。”
他忍不住有些驚訝,“你可知道要殺我的人是誰?”
沈鎖鎖搖搖頭,“不知道。”
“他們是這世上最貴的殺手,你身無武功,居然能從他們手裏救下我?”他舉目四顧,開始懷疑這一事實的可信度。
“我連他們的影子都沒見到。估計他們以為你死了,所以就懶得管了。”
楚疏言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滿屋的風雨濕氣裏忽然多了一絲墨香,“他們隻相信沒有腦袋的人,才是死人。隻要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就不會放過我。所以姑娘,你趕快把我丟到門外去。”
這個笑容讓沈鎖鎖看得一呆,後麵的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從懷裏摸出一支細小的黛筆——這種筆,尋常女人都是用來描眉的,她用錦緞裹住,直接當筆用,在冊子上關於楚疏言那部分加上一句:笑容尤美。
寫罷她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道:“那些生啊死啊的事,都是歸閻羅王管的,我師父可不管這些。”
“你師父?”
“月老啊!”她拖長了聲音說。
楚疏言怔了怔。
“這裏是相思築,專司男女相思相悅之事。”她微笑著答。
閻羅王、月下老人,還有那本記錄得過分詳細的小冊子……
有那麼一個瞬間,楚疏言懷疑這是夢境。然而傷口的劇痛提醒他事實的存在,他強自硬撐,摸了摸身上,臉色一變,“我的衣服呢?”
“哦,有位美麗的姑娘幫你拿去洗了。”沈鎖鎖笑眯眯地告訴他,“怎麼,要找什麼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