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
是。
又是一陣馬蹄,瞬間淹沒於大雨中。
眾幕僚的眼光齊看坐在上方的寧王,他臉色陰鷙,有些舉棋不定。
主公,與其坐等陽明君來攻打南都,不如主動出兵,直搗金陵!術士修站起來心急如焚地說,這也是宋先生的意思啊。
宋先生主張直趨京師,龍正廣道,不到萬不得已不打金陵。
京師所處北地,距我何止千裏,術士修說,現在就是事急之時,我們隻有兵出長江,順流東下,克取金陵,尚可與京師對恃。若是專據南都,他日朝廷之師齊集,四麵夾攻,巨石之下,焉有完卵。術士修語言憂切,充滿期待地看著寧王豪,身子在欲坐未坐之時,把屁股懸著,等寧王決斷。
寧王的眉上像是懸著巨石,又仿佛讓一雙看不見的手揪住,像馬韁一樣被誰擰著。陰鷙的臉色裏是猶疑,疲憊和茫然。
他說,目前隻知陽明君在吉安,集結臨江、袁州、贛州、端州、新淦、太和、寧都、萬安等地兵馬共八萬,會抵豐城。這麼快,京師、兩湖、兩廣又發兵了。會不會是陽明君虛張聲勢?抑或我們還是按兵不動,再等一等……
不!術士修道:主公,若是我們再等必良機盡失!
那麼你的意思是立即出兵?寧王盯著術士修。
出兵!越快越好。
諸位以為呢?寧王又看眾幕僚。
我們聽主公號令。
嗯,嗯……
太阿劍像一道閃電,在寧主豪麵前打開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仿佛蒼茫的天底下什麼都消失了。他自己反是個剩餘者,孤立而無援。這使寧王看到了現時的混沌與巨大的不在之在。他左手摸到的右手,就是世界的全部。他隱約觸摸到了古老而永在的曠世憂傷。
你是王者,你是武士——當寶劍的神喻再次閃電般擊中他時,寧王看見了兵馬,旗幟,火,盔甲,槍林與刀陣。
劍的意誌左右著寧王豪,它就像一支如椽之筆要把他再次募畫成偉大人物,這把劍曾經為世界描畫出了一位偉大的君主——太祖皇帝。因此,與其說是寧王豪在運思自己的未來,倒不如說是太阿劍的意誌在謀劃他的命運。決定終於作出,命令下達後,寧王豪反而感到一陣輕鬆。
現在終於到了這一步,也就沒有什麼可反悔得了。他需要的是將自己昂揚為一麵旗幟,在西風呼嘯裏完成自己對生命的隆重詮釋。
在他的大旗下,武士的軍隊應該所向披靡。
他手握到腰上的劍,就有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不計後果,不顧死活的快感——當年太祖手握這把劍是什麼感覺。
寧王豪在體會和摸索一個救世主的心靈。
他要從摸索中找到勇氣和力量——那是對一把劍的體會——從而對自己身份作出再次的驗證與確認——你是武士,你是——王。
亡。
他隱約聽到一個不快的諧音,但馬上調正自己的感覺,是的,我是王!
“我目睹並親曆了曆史上的一段黑色史詩,兵器在人們手中興奮而緊張地傳遞著,像是在傳遞一種命運,人們隻接受,沒有誰問好壞,卻都知道它在把大家連到一起。血,作為火的燃料,把刀劍打成。人們從南都一些不為關注的巷落裏出來,武裝起來,然後彌集到得勝門。寧王在武士的簇擁下走著,很多人跟他打招呼,滿臉崇敬,每根血管裏的東西都在騷動不安。他看似哼哈著,話不多,拍拍那個的肩膀,摸摸那個的頭,奇跡一般,那些狂暴的靈魂頓時安靜了下來。好,現在聽我說!寧王站在台階上亮開嗓門,他接過一碗血酒道:今天,我的血和你們的血流在一起了,不,不是今天,在這以前,當我和你們在一起時,我們的血就在一個碗裏。太祖皇帝的血和他臣民的血,是驕傲與光榮的標誌。先帝的血流在我身上,今天又和你們淌在這個碗裏,就是骨肉兄弟。知道這個碗裏代表著什麼嗎——天意。天意將賦於我們天神的力量,去反對罪惡的逆行……”一個回憶者道,我在曆史裏,對此,我毫不懷疑。“趁你們年輕,去用傷疤收獲光榮吧”,寧王說。
一支浩蕩而陰鷙的執戈前趨的大軍逶迤出城。灰暗的天空,黑色的城樓,在為這支軍隊送行。
太阿劍所指之處,九江、南康等城攻破,大江南北皆震。
如火如荼的大軍揮師疾進,軍人的內心卻是荒涼的。
當一個聲音在高聲呼喊你的名字,你聽到那個聲音,便把自己與人群隔開,感到崇高和神聖。
你追隨那個聲音而去,那個呼喊你名字的聲音是死神。
5
一場戰爭落到軍人身上——就像一種出賣,他們被一個個扔到無援的戰場,把戰爭的浩大以個體為單位分解,那是一塊死亡的蛋糕,每個軍人都有一份。你必須為自己的生存而戰,再大的戰爭到了士兵手上也僅僅是一個人的生死之戰。如果戰爭一方的每個人都把自己保住了——這種自保是建立在殺死敵人的前提下,那麼,他們就是贏家,就贏取了戰爭,否則便相反。戰場上互相害怕中相互指認的敵人彼此都是無辜者,而真正的敵人卻在自己一方的最高陣營裏,是那躲在最後、站在最高的人使他們致命。
戰爭,在美麗的土地上展開,屠殺,在美好的生命裏進行。
鮮花開過的草地上都是屍體,豐收後的莊稼地裏都是鮮血。戰場就是屠宰場,沒有一把刀是不殺人的。這裏沒有詩意,隻有醜陋。軍人既是屠手也是被屠戮者,偉大的將軍不過是殺人最多者。
看看將軍的手吧,看看!他的手上或許沒有一點血跡。那是所有的血都害怕這雙看似潔淨的手,都如遇惡魔似地退去。戰爭裏的軍人是在殺戮中求生的。
殺,在戰爭中也就變成了痛苦、艱難、乃至罪惡的掙紮。
即使是勝利者,也像是從屠宰場下來的血人。
然而,據說寧王起兵時是慌亂的,缺乏曆史的莊重感,就像人急了,要屙屎。根本不是預先所想的那個樣子。
馬蹄,奔竄的影子,武士,號角與口令,幾乎把一座南都要攪翻了,到處都是塵土飛揚,人們呼吸緊促,對話都簡短而匆忙。開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朝廷派大軍來打寧王,且要血洗南都,石頭過刀,草木過火,沒有不驚惶的。
男人各尋武器到得勝門集合。男人!男人!風裏有個聲音好像在滿城喊男人,那聲音有些淒厲——風鳴鶴戾。
不是所有男人都隨寧王出征,寧王豪令宜春郡王留守南都,親自率兵六萬,號稱十萬,分五路東進。
據說碧薇夫人在聖劍堂親自向兒子寧王豪授予了太阿寶劍,又以衰朽之軀身著華麗照眼的粉袍登上得勝門城樓送行。當浩浩蕩蕩的大軍開拔,碧薇夫人老淚縱橫。黑色城樓上,圍觀的百姓隻看到一片雲霓,它不一定能使這個晦陰秋日大放異彩,卻也令人的眼睛一亮。
於是,有人看著這支軍隊熱血滾沸。有人看著這支軍隊愁雲滿麵。
一匹白色的馬於灰暗中出現在城牆上,馬的主人默默注視著遠去的軍隊,麵無表情。蒼涼的古城樓,頹廢如版畫,隱約著被歲月雕蝕的美麗。
曆史在這種時刻需要見證。但見證者,往往都是沉默的,他隻聽到風的聲音。風,像一種傳說,把許多事物都吹歪了。
天玄地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