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發現,高超劍術的較量者手中從來就是無劍的。
他們已作了死神的替代,乃至劍的肉靶。
他們用自己的劍術把劍奉送給了死神,便成了死的聽命者——真正的劍客與劍客交手時,才發現手中空無一物。因為他們的劍術太高妙,已經與死神同步。死神便揮舞他們的劍殺人,在這樣的劍下,誰能幸免?
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時,他從中好像看破了什麼——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那是神在發威。在神舞動的劍麵前,觀者沮喪,天地低昂。
張旭從劍舞裏所悟的草書,竟是一筆八法,形成一字,一字就是一座建築。由此還原到劍,那已融入在漢字古拙構形裏的劍意,一劍八法,便是他人的墳墓。
書空劍——隻有詩者和了悟書法的劍術高手才能對舞,然而,這樣的舞蹈危險而華麗,是按死神的節奏來進行的,如同預先設置的陰謀。
殘夕之所以死在書空劍下,他盡管領教了書法和劍法,但他不是詩者。書空劍的內核是詩、書、劍合一。
利蒼之所以與歸無驥打得幾成平手,那是因為他雖為書空劍的傳人,在書與劍上能得到師父真傳,但在詩上還有所欠缺,他隻能闡發先人的詩意,並無自己的獨創,歸無驥也便能從中摸到他的劍路。若要拿下他,卻越打越沒底。兩個人的劍也隻在詩意中糾纏,早已離開了他們自身。彼此的心也就空落,愈加地懸。他們覺得好像都把握不住那劍,劍卻在圍著他們旋轉。他們被罩在凜烈的劍光裏。
一支筆,以一個人的身體為目標在書寫。
另一支筆,以另一個人的身體為目標在作出對稱的演示,看上去就是如此。他們彼此看不見被對方書寫在身上的是什麼字,很草,很迅急,也很繚亂,像狂舞的蛇,像帶著舞的聲音脫手飛來的一道光芒。
舞。舞。舞。舞。舞。是聲音,也是動作。
舞!
歸無驥和利蒼都感到手腕如受電擊,各自的劍脫手飛出。
兩把劍像光,又像很薄或很細的一根線,從對方身上攔腰而過,幾乎沒有感覺地掠經了他們的肉軀。劍失手,兩人都一愕。
歸無驥眼尖,先看到利蒼的腰部在滲血,笑道:神不在你那一邊。忽然感到身有異樣,低首,見自己的腰也在流血。己吃力,勉強說:神,也不像在我這一邊……
利蒼笑著仰頭,灰色的天空裏竟然裂出了紅色,他說:神在天上——
我們都不曾擁有它。
有歌聲隱隱傳來,是師父在怪聲怪調地哼唱,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很難看。
啊,浪子,永不回頭是你的信條
不要把我的錯誤當做你的榮耀
江湖渺遠,山水迢迢
你若回頭我就是你的盡頭
啊,浪子,傷心不是你惟一的借口
拳頭是你療傷的好藥
你早已為一場刀光劍影 提前預訂了門票
浪子,我不願看見你在風中回頭
浪子……
嗬!利蒼笑著,真他媽難聽死了。他又有點幸福地搖搖頭,像是承受不起師父的歌唱而害羞。
歸無驥此時看到了青衣、煙羅兩姐妹出現在滕王閣上,他答應過,事完之後,帶她們離開南都——事完了,他要帶她們走,把地平線作為行走的目的地。他迎向美麗的姐妹——上身至腰部與下身錯開。
被削成兩半的身體在一刹那間停留在空中,劍經過的一瞬,兩段身體尚不及下落。
歸無驥和利蒼的上半身脫離他們下半身的腿,一種失重與落空,讓他們跌入深淵。
兩人的身子齊腰斷落。好快的劍!什麼人能用它把兩個劍客的腰身削斷。
一個影子跌落於歸無驥和利蒼的屍身旁。蓬發垢麵,形如乞丐的散人無影站在滕王閣上。一切都像預先安排好的。一切都沒有安排,隻是命運的謎底與答案就是這麼翻開的。即是有心接受自己宿命的人,宿命的結果也出乎其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