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另一條巷落,從王府逃出的顏和幾個仆從也遭到官兵追殺。跑到石頭街,腳一軟,癱倒在地,再也跑不動。仆從急,拽她,拚命喊:小姐,快跑啊,要不就沒命啦!
後麵追兵的腳步如催命之魂。
顏大口喘著,上氣不接下氣,說:讓我死吧!我——跑——不——動——了。
官兵轉過一個巷口,見到石頭街上的人,鬼叫:在哪!
舉刀衝來。
在這個血屠之夜,盡管全城騷動,卻有一個地方寧靜如偃,那就是城西的友竹花園。友竹花園的女主人蕊,這一夜也沒有睡,她知道城裏正發生什麼。
蕊站在高大的軒窗前,在黑暗中怔怔地望著外麵的雨。
雨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密,如此之緊,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攫住如硯的南都,用百般的暴力把它研出飄潑墨雨,讓黑暗不僅充塞天空,也布滿大地。那是一把把黑色的劍在砍伐,在收割死亡。
蕊嘴裏喃喃地說:雨。
——雨是天地交合的精液。
一陣風吹過,掀動她的衣袍,那件衣袍竟是隨意搭在身上的,風一下就把它拿了下來,她光滑如玉的身體剖開黑暗。
她身後的繡榻上有個影子蠕動了一下。
今晚,你還睡得著嗎?蕊頭也不回地向那個影子發問。
在沒有聽到喚醒的聲音之前,沉睡是我惟一的使命——是汪一行。
說罷,那個影子又回歸於黑暗,和黑暗融為一體,仿佛是黑藏在黑暗中。
藏身於東湖靈應橋孔裏的宿名與雪姬,心跳、喘息和痛苦相揉。
他們脫下血衣,美麗的裸體與觸目驚心的傷口同時呈現。
窄小的船艙兩人用生命的最後溫度相互取暖,相互交纏的身體蠕動著如同在絕望中掙紮的舞蹈。傾城的動蕩,竟成了他們愛情噴薄的殘酷背景,他們以做愛抵抗或迎接死亡。他們所做的一切,又是以死亡的悲歌來吟頌愛情。
——致命的傷口使他們共同死在一條船上。
他們逃脫了叛軍的刀刃,陽明大軍的到來卻也沒有讓他們獲得拯救。
橋孔下一條靜舟,將他們渡向死亡。殘枝敗荷,在雨中奏響黑暗的絕唱。
秋深之夜屠戮的次日,南都在漫天殺氣裏醒來。陽明君縱馬踏過石頭街,到處是死屍和血跡。可見黑暗中的殺戮放縱而瘋狂,令人不忍目睹。陽明君沒有絲毫內疚與自責。一個隨從年輕文官突然很失態地哭起來。
陽明君勒馬,回頭破口怒罵:渾蛋!他鞭指死屍道:死去的人需要你的眼淚嗎?他一鞭抽在文官頭上,像發泄,又像自我申辯:隻有失敗者才蒙受恥辱,成大事者就得有承擔罪孽與責難的勇氣。
可是,我們……
可是什麼?沒有可是!告示四方,昨日官軍入城,受到南都傾城歡迎。寧王賊巢已覆,百姓拍手稱快,軍民同慶,親如一家。
年輕文官迅速起草文告,淚珠不斷滴在紙上。蘸著淚書寫的紙,一筆一個窟窿,恰似漏洞百出的彌天謊言。漏洞裏是年輕文官的臉,不勝淒惶。像一朵濕漉漉的黑色之花。
傳聞有二十名王府武士騎著受傷的戰馬在城外阻擋強大的陽明君前鋒千餘騎兵的進攻,全部戰死。陽明君得知,半晌無語,最後下令收拾好他們的屍體和他們戰死的馬一道厚葬於城外,這座武士塚一直保存了幾個朝代,後來竟被一夥盜墓者以考古之名扒了。
南都血屠的第四天,翹步街的譚木匠永久地關閉了梳鋪,前往揚州。
一路上有人向他打探南都是否發生血屠之事,譚木匠滿臉詫異,頭也搖得茫茫然然——有這事嗎?我怎不明白……
人們不知道所問的是一個失憶者。
朝廷詔告南都之亂和平解決,沒流一滴血,其後史書也如是說。
對於譚木匠而言,過去發生的一切在大腦中化為空白,是一種步向新生活的標誌——失憶,無曆史負擔,無角色包袱。與時間、世人凝望又互不相幹,失憶雖是欺哄,也算幸福。曆史沒有證人,好像證人總是曆史的缺席者,其原因就在於曆史在場者的失憶。在人們將南都血屠完全失憶後的許多年,有個老者也隱約想起當年南都的繁華與熱鬧,他沒提及瓦子角、洗馬池、皇殿側,也沒有說滕王閣、繩經塔,對寧王府和杏花樓更是隻字未提。他隻記得芙蓉院與蘭心坊,尤其關於後者有如下不無神往的經典描述:
蘭心坊有十二間房間,卻有二十四位小姐。有時二十四個客人同時勃起,使它的四十二盞八角琉璃燈比夜晚任何房屋更加繁華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