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訪製琴者(1 / 2)

許從南京來,要買古琴。晚飯後,我就與他去製琴者那裏。大街上人照例很多,我和許時而並肩騎著自行車,時而一前一後地騎著。許買琴心切,總騎到我前麵,我說,不要丟了。許說他來過蘇州。蘇州是個很小的地方,點一支煙繞城一周,煙剛抽完。所以有一陣子公廁稀少,因為城東的人跑到城西,也不覺憋得慌。但弄堂纏綿,纏綿在弄堂裏的話,卻很難拔得出來。

在蘇州街頭,絕少問路者,而一拐入弄堂,常常會被人喊住:“怎麼走?”我曾建議某位領導,蘇州的古城區略加改造,就是個迷宮,一出火車站就要收門票,保證有旅遊者。在迷宮的基礎上,使園林景點成為休憩場所。取消汽車摩托,增置馬車轎子。而此刻,許正騎著自行車,在我前麵。沒有馬車,那灰色的馬車那灰色的馭手。沒有轎子,那大紅的轎子那大紅的轎夫。許要打的,我說不行,那條弄堂太窄了,開不進去,騎自行車都要半個小時,走,我是走不動的。許在大橋上停住,等我上去。這座橋很陡,像握球的手。拖輪突突地開來,要拖這麼多駁船,當然要冒許多煙。煙抖進不藍的天,仿佛蟬翼從楊柳的枝頭掠過。大橋很徒,當然要出點汗。被風一吹,背有點涼嗖嗖的。風總大在橋上。拖輪拖著裝黃沙裝木材裝水泥的駁船,駁船上有人抬著飯碗走動,飯是白的菜是綠的,看人吃飯心裏香。製琴者家在那兒。

在橋上,看得見那條弄堂,又長又窄的弄堂,在橋上往下看去,仿佛一個丟了標點的早期白話文中的歐化長句--親愛的當露水靄靄的花園中那些仿佛嬰兒一樣嬌嫩宛如美利堅一樣開放的玫瑰已經風燭殘年似的褪盡天生麗質幾欲凋零的時候難道我說親愛的難道我們的心還能保持平靜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的一切嗎?弄堂裏沒有玫瑰,想來弄堂裏沒有玫瑰,隻有一些十姐妹花。衝下大橋,往左一轉,就拐進弄堂。製琴者住在這條弄堂裏。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路燈隔著千山萬水般昏暗地亮著,像清朝末年留學西洋的工科學生,扶著斯的克,麵色灰蒼地站著。隔世之感的路燈,光亮還照得清石子路上的紙片、碎碗和水跡。煙紙店在上塞板了,上了大半,貨架上都是肥皂,一種沒有包裝紙的肥皂,櫃台上堆著幾隻玻璃罐:糖果與蜜餞。上塞板的是個胖女人,給她遞塞板的也是個胖女人。其實這兩個女人都不胖,弄堂太瘦了,對麵來輛自行車,彼此都放慢車速。他是個小心翼翼的人,估計有會計職稱,停了車,一手握刹,一手扶座,身微側著,讓我們先過去。過去了,我想,他頭上扣著頂帽子吧。許說,沒扣。電線杆下站著一個人,鼻尖基本貼近杆子:杆子上糊了張紙片。不出遺失啟事、尋人啟事、換房啟事和老軍醫這方圓十裏,“啥末事?”我問,那人答道:“丟了一塊舊表,他願意用新表換。”許聽不懂,我把蘇白譯成南腔,許說,這中間肯定有私情。事情?不,是私情,私小說的私。我說,也不一定,或許和死亡有關。許不吭聲了,我與許都有些沉重。騎著,騎著,我笑出聲。我想起許多年前周對我說張寫了篇小說:村裏的隊長與他媽媽調情,就是摘下腕上的手表,放在他媽媽耳邊,讓她傻笑著去聽。這個細節很奇妙,隻是張後來的小說裏奇妙的細節越來越少。許不認識張。我和許認識卻是周介紹的。